第76章 袁谭

袁熙这一走,归期不明,险情未知。叫季蘅心内忽然变得空空洞洞,一朵蒲绒落下去,能晃荡好几圈。

她却从不肯承认。

明明平日里互相闹过不少别扭,并非如影随形、结不解缘的鸳偶,怎就开始惦记了呢。

于是自欺欺人,白赖时节转寒,万物寂寥,故而心绪才同那隆冬的景致一般萧条。

两日后,例行给君姑请安,文大嫂如故称病。

刘氏这回没有太刁难在座的各位,只拿昏暗无神的眸子一扫,独对二儿媳说道,大公子后晌将归,今晚摆宴初鸿阁。

天色铅灰,唯西南角的积云裂开一缝晖光,季蘅反倒觉得那处撑满了雪絮,不日将迎风淋洒。她已经用上了暖手炉子,这会儿正与温令磐并肩走在花园的小径。

“夫人今日起得甚早,妾身却因为天冷耽搁迟了。”这温娘子惯常喜欢没话找话,不过是个进门顺序的先后,也能跟车轱辘似的反复提及,她念叨完,又偷溜了眼季蘅,生怕言词失当,谨慎补充,“当然,夫人或早或晚都好,妾向来笨嘴拙舌的,隐下绝无冒犯之意!”

闻此,季蘅有些哭笑不得,不禁发问:“温妹妹,我可是个极难相处的人?”

令磐忙摇头:“袁府之中,还数夫人您待妾身最好。”

“‘最’字不敢当,我相友历来一视同仁,对谁都客气。”季蘅稍顿歇,“既然不算得不合群,你与我随意闲话间,总无需顾虑太多,张口闭嘴的,平白受累。”

“诺。”令磐微微颔首,却显得有些失落。

见状,季蘅主动转了话头,故意叹气:“其实该我忐忑,眼瞧着伯兄要回来了,袁熙不在,大嫂又抱病,真怕第一回拜见,会唐突失礼,但愿他也是个好脾气的。”

不出所料,令磐之前碰见过袁谭几次,不频繁,但印象居然都很不错,此人虽为武将,周身却无杀戮戾气,对待妇孺尤其热忱,未曾累及无辜,况且她那时的身份,还是恶毒继母的外甥女——众所周知刘氏与大公子不睦——可见,确实是个“就事论事”的实诚人。

“您大可放宽心,谭表兄为人豪迈,不拘小节,没准昏时家宴,他还会主动向您敬盏酒。”

说到家宴,季蘅其实也有些期待,倒不是因为袁谭,比起历史上寥寥数笔的此人,她更想近距离观察他爹袁绍。

本初啊本初,论出身势力,老小子你都不差,而今又是地广粮丰,兵强士勇,宾客盈门……无怪偷偷做起皇帝美梦,更不奇怪在官渡溃败曹操后,会咽不下一口气郁郁而终。

可谓,老将至而耄及之!

不过说到底,袁绍亦是自己正牌丈夫的亲爹,哪怕在心底偷摸编排他,多少有点怪戾和忤逆。

回到景明院,季蘅不再琢磨这些,专心拣选起今晚相宜的服饰。

“喜庆团圆的好日子,您就穿绛色吧。”细宝捧来一件缠枝花领的丹绮。

没等娘子开口,旁边的绫戈先摇头了:“啧,你当今晚是给谁接风洗尘的?让娘子穿得这样艳,恐怕喧宾夺主了。”

细宝自知理亏,却嘴硬:“什么艳不艳,咱家娘子生得美貌,便是披身破麻袋也光彩夺目!”

听到这,伏在榻边亲手刮刷貉绒的季蘅才瞟她一眼,打趣:“少溜须拍马,听得我耳朵作痒,别是你又偷惹了坏事?”

“奴婢岂敢,自来是实话实说罢了。”

“不若虚碧色,内秀清雅。”红枭乖乖抱来件拖尾直裾,“好像只穿过一回呢。”

可绫戈仍摇头:“没出错,但也不太好,冬日里总瞧着冷清。”

“就你最会挑刺,”细宝哼哧一声,拿博带轻轻往她身上拍,“有本事选出个合时宜的,让大伙儿都满意!”

“怎么不能?绫戈我啊,一贯是比姐姐你有本事的。”

“呸!”

两人你追我赶,嬉闹了起来。

季蘅喜欢这份无伤大雅的烂漫,只笑笑,由着她们瞎玩。

最后还是听从缦双的建议,换了白狐裘和轻霞色袿袍,远远看去,就像春光下的一片撒金碧桃。

酉正左右,袁氏家宴始。

季蘅提早半时辰,带着景明院的大丫鬟素沁,还有想见见世面的细宝,前往了初鸿阁。

那曾是一处幽静雅致的台榭,在东院,平日里人迹罕至。

今下,太阳将熄未熄,庭中各处已点起辉煌灯烛,红飞翠舞。

“甄夫人您请随奴婢这边走。”立于檐下的丫鬟碧峤恭敬迎她入内。

只见大堂金镶玉裹,布置得极为奢华隆重。西墙前的主位,设有三张板足案,正中央最大的那张,不肖多想,定属于邺侯袁绍;右边小一些的,留给侯夫人刘氏,左侧是堂姑母敏成的——这会儿三位长辈皆未到场。

碧峤不紧不慢地引季蘅落座至南面的第二座。如此,就能确定大嫂今晚也是要出席的,果然丈夫一归家,这病那病的,转眼都好全了。

至于北面,放置了三张几案,目下正坐着两人。

是因二公子袁熙不在,季蘅一抬眼,便要与最厌烦的三弟袁尚面面相觑了。

那家伙坐姿恣意,左手搭在膝上,摆弄着空酒盏,并用一种亵慢鄙薄的眼神,狠狠盯住对方,却又不言语。

“阿买给甄二嫂请安。”年幼伶俐的四公子倒很乖巧,见她入座,客客气气地起身行礼。

季蘅微微颔首,软笑应之:“四弟万福。”

打完招呼,再不好到处张望,她垂下双眼,无聊瞪着案面,就差以目光实现一场燧木取火。

忽然有些后悔早到了——传统的主角不都是姗姗来迟,然后在万众瞩目下伴随BGM闪亮登场的吗!

袁买没有立刻坐回自己座位,而是先蹭到三哥身边,附耳细语:“二嫂这么好看,她身上肯定特别香。”

“屁,”心眼小如针芥的袁尚不禁蹙眉,抬手往幼弟嘴里塞了颗林檎,恶意诋毁,“臭的,难闻。”

“仙子才不会出虚恭……”

季蘅隐约听到些许动静,也不知这对兄弟在嘀咕自己什么,但肯定不是好话,刚抬头,想投以凌厉眼色,恰巧瞥见有人进来了。

是袁谭夫妇。

文悫君难得穿了一身绛色深服,红光满面,笑餍如花,丝毫没有霍然病愈的样子。

想必她身边那位留短髭的华袍男子,就是袁谭。

袁家兄弟生得都好,老二英气,老三俊朗,至于这老大,威而不猛,勇武中透着沉稳。

“兄长!”袁买将啃了一半的林檎吐掉,欢喜凑上前揖礼。

“大半年未见,四弟长结实了不少。”袁谭笑着止步,拍了拍他的脑袋,又似随意地斜瞥了一眼旁边的人,“在家可有勤勉读书、谨听父亲教诲?”

袁买不免心虚地笑了笑,明显压低了嗓门,答:“阿买向来听话。”

至于袁尚,诈瞎装聋,并不为所动,目光漂浮在半空中,正捧着个安石榴吃,嘴皮很是利索,时不时精准地朝左边吐籽。

这边气氛怪异,文悫君如同雾里看花,无意掺合,瞧见了那边肃立的季蘅,暗中扯动丈夫的衣袖,留下一个眼色后,独自趋近。

“兄嫂万福。”季蘅施礼。

“快快请起,”文悫君亲昵拉过她的手,“多日不见,怎的变瘦了?”

季蘅天天照镜子,倒没什么感觉,只客套说:“大嫂才是,这段时日抱病不得拜见,身子可好全了?”

“你一眼看不出来?”虽值严冬,文悫君却似春风拂面,心情正悦,故意打趣她,“还是要学那些医工,仔细搭完脉,才敢对症下药?”

“我可不会望闻问切,”季蘅不由得瞥了眼袁谭,轻声道,“至于药引子么,也是第一回见。”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袁谭大约发觉了女眷这边的目光,折身望来:“这位就是甄弟妹吧,常听二弟在信中提及,百闻不如一见。”

季蘅连忙敛起俏皮的笑容,恭顺问候。

“真的,岂能有假。”文悫君打趣,又说,“唉,都盼着二弟早日接大娘子回邺,咱们才算真正团圆了。”

“大姐与大哥一母同胞,难免亲厚些,可嫂嫂方才的话不太妥当,有些人听了,恐怕要寒心啊。”这时,袁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咱家二姐好像也嫁进了许都。”

文悫君并不怵他的阴阳怪气,淡然笑道:“三弟莫要挑刺,你大嫂我不通文墨章句,说话难免有纰漏。曲霈不比明宣寡居,便是想接她回来,没个由头,那杨家也未必答应。”

“熙郎走前倒与我说起过,”季蘅忽插嘴,“此去不仅接回大娘子,还要拜见杨太尉及其家眷。三弟若真心思念手足,怎么不亲自去趟许都?”

袁尚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活生生憋成了声短促的冷笑,他看到季蘅开口怼自己,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

“父帅舍不得我远行,这个理由行不行?”

季蘅的嘴角微微上翘,泛起一丝寂蔑,也没有继续搭理他,转而邀请文悫君一同入席。

倒是在旁看戏的袁谭若有所思,目光幽幽扫过在座每位的神情,各色各样,皆耐人寻味,直至夫妻俩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他才敛眸,抖了抖腰间的印绶,其声珑玲琅璁,甚为动听。

“听父帅讲,三弟这段时日一馈十起,营垒出入得勤,方方面面都大有长进。”他威风凛然地经过袁尚面前,只丢下居高临下的瞰睨,最后落坐到自己的位置。

袁尚变了脸色,也端正了坐姿,他稍抬高手,示意身后的丫鬟韵柳递来巾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面颊残留的紫红果渍,才接话,语气显得轻佻:“哟,这般关心么?父兄难得一聚,竟还抽空聊起我来了。荣幸,荣幸。”

“你是我的亲弟弟,关心你,那叫天经地义。”袁谭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何为政?归根究底,孝悌二字。”

“还是兄长厉害,嘴上满满的道德仁义,记得前些年把人家孔圣的二十世孙逐出北海,掳其家眷,却是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三弟的话,倒像在指谪我这个做兄长的,替父征战青州了?”

这会儿,连对面的季蘅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神色自若一句句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的针尖对麦芒。

袁谭继续说:“何况,迁都之后,不是立马把人都给他全须全尾地送还了。建安二年,孔文举持节至邺,为父亲拜将封侯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站出来替他打抱不平?”

“岂敢。”袁尚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出句绝话,“弟弟我能高坐城中,安享富贵,左右少不了兄长在外奔波劳碌,卖命厮杀。可惜兄长不过尔尔,还是被那臧奴寇几次攻破齐、北海、东安……”

话音一落,席间不由变得安静。

谁不想成为被父母偏爱的那个孩子呢,袁谭果然沉默了,扶在髹几的左手已经握成拳头,脸色更是难看,灰惨惨的。

季蘅似乎还听见左侧不远处的文悫君,发出一声清晰的叹息。氛围越发剑拔弩张,她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此刻故意摔碎一样玉盏,对面就能立刻爆发,大打出手。

幸而这时,在两溜婢仆的簇拥下,邺侯夫妇终于登阶入堂,缓解了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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