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的初鸿阁,金石丝竹,轻歌曼舞,好一派欢洽景象。
满座几乎貌合神离,演得累,各自笑容就像齐崭崭的方块补丁,盖住那些灰浆般的情绪。
唯独袁小四心思纯粹,尊重面前的佳肴美馔,筷子不停,吃得也高兴。
一曲舞方罢,婢仆恭敬奉着刚出炉的炙肉,为各席添菜。
笑吟吟的袁谭朗然举盏,对邺侯道:“儿正有桩喜事,要禀告父帅。”
“哦?显思快讲。”
“儿跟前侍候的妾妇裴氏,已有近六个月的身孕,医工曾凭脉,说,八成是个男胎。”
还没等亲爷爷给予反应,一旁的刘氏倒先急了,脱口而出:“当真?”
袁谭从她的话音中,听出满满焦躁,不由得更觉畅愉,凝缓答:“自古生男生女,非此即彼,医工不过八成的把握,只当祝辞收下便罢,或许号错了,最后蹦出个丫头,也未可知。”
“都好,都好。”邺侯喜上眉梢,饮尽杯中的美酒,“无论男女,到底是孙辈的第一个孩子,定要好生照料。”他这会儿想起自己有个侍妾越宫也在孕中,都不知谁先谁后了,算是老来得子了,更添吉庆,便直接让下仆安排,今晚将宿在遗棠院。
那屏障后的乐伎琴师应景地奏起弄璋曲,见状,敏成才开口向堂弟、侄儿贺喜,全然不顾刘氏脸色阴沉如铁,几乎要捏指尖的酒盏。
袁尚喝着酒,却夷然不屑,心道,大哥贵为嫡长子都不得父亲宠爱,莫非还指望那未出世的区区庶孙帮着争上一争?可笑极了。
至于局外人季蘅,首要念头当然是质疑,哪来的神医,B超转世吗,仅凭诊脉就能判断婴儿性别?真的假的?怕不是搏一搏概率,瞎猜的?
又想到此刻处境尴尬的文大嫂,不免偷偷望向她——
出乎意料的是,文悫君看上去似乎早已知晓此事,分居两地的丈夫与别的女人开花结果,她非但没有显露半点伤心难受,反而笑容可掬,喜气洋洋的,仿佛那胎正怀在自己肚子里的。
也对,差点忘记了,现今是东汉末年,儒教的三纲与封建**正处于“狼狈为奸”“方兴未艾”“蒸蒸日上”的阶段……
季蘅回过神,跟着把盏敬酒,象征性地朝袁谭夫妇表示祝贺,她微微张嘴,那些场面上的俏皮话却不怎么能说出口,就这么混了过去,幸好这会子没人多事在意她。
“那女子当下身居何处?还不快唤她出来受赏?”邺侯轻捋胡须笑问。
“儿怕往来路途辛劳,有损胎气,故而将裴姬留在东莱息养,望请父亲体谅。”
“既然妾妇有孕在身,确实不宜随显思四处奔忙,若招了半点差池,又该谁的罪过。”
闻言,刘氏莫名打了个激灵,面色实在僵硬,冷冷补充道:“如此,只待安稳诞下麟儿,再将母子送来邺城,也算成全你们的孝心。”
她就差把“人质”两字直接吐口了。
袁谭不蠢,更不想回家第一天就掀桌闹翻脸,见邺侯也点点头,于是敷衍应下。
“诺。”
总归简单动动嘴皮子,并非约契,未必需要诚实。等瓜熟蒂落的那日,谁知道又将变成甚般阵势呢。
二更天,家宴终于散了。
走前,文悫君想起一事,对季蘅说:“你与叔弟成亲之时,显思未能亲临,他这个做兄长的,心里还有些惭愧,这一趟回来,没忘记专门给你们带贺礼。放心,不是什么太贵重的玩意儿,早前我已经派人送去景明院了。”
袁谭的礼,送的是一座高约一尺三寸的黄玉雕棠棣花盆景。
棠棣,所寄之意,不言而喻。
季蘅不敢不明白,吩咐丫鬟将其摆在袁熙的书房里。想来今夜家宴至多算个开胃菜,往后恐怕有热闹瞧了。
煌煌明烛下,她正揣着暖炉,凭几看书,案头的果盘不知不觉被吃得只剩几片。
“娘子,”细宝倚靠薰笼,烘一烘外袍,“方才席间瞧您也没吃多少,奴婢让厨房给您做碗热腾腾的羹汤如何?”
“不必了。”季蘅轻轻揉摩眼皮,打了个懒困的哈欠,并将竹简卷好,“睡吧。明天记得遣人去趟高府,带上些补品,问问善印近来身子安宜否,我择日或去探望。”
这一夜,她睡得极香甜,或许因为后半夜忽然下起了潺潺冷雨,而暖阁里又温适,红馥馥的销金帐罩着软榻,像朵含苞待放的蓓蕾,叫人好眠。
约莫卯正,天还没亮,宿在外床的缦双就醒了,像以往在甄府时那样,她轻手轻脚穿好衣服,看了看仍熟睡的娘子,帮掖严密被角,又瞧了眼燃烧殆尽的博山炉,拂掠那余温尚存的银篝,最后才放心出去洗漱。
等辰时一过,下房的奴婢们也差不多都起身了。红枭披衣趿履,掀起厚厚的毡帘,恨不得把眼珠子探出檐外:“外边好像洒雪珠了,难怪声响听得脆。”
“夹雨夹雪,无休无歇。这天气可真够呛!”绫戈打完哈欠,连灌下几口温水,精神抖擞许多,“信不信等会儿我去天井走上一圈,什么花样的绣鞋都能立马变黢黑,全是脏兮兮的泥污。”
“那也该赖你自己,眼睛从来看天不看地。”淳尾性子活泼,跟几个甄府来的陪嫁相处款洽,没事常凑在一堆闲话。
“呸,”绫戈被戳了心,作势要扯她耳朵,“再瞎掰,下回你敢偷懒行事,我可要向素沁姑娘告发了!”
“我又什么时候懈怠过?根本子虚乌有!”淳尾笑着躲开了,这一闪身,瞥见已经吃好早饭的缦双过来了,忙正经闭上嘴。
凡小事,绫戈未曾畏惧缦双,直接迎上她的目光,几分戏谑:“求姐姐心疼我,今日派些不走动的活计罢,哪怕命我进碓屋,舂米到天黑也成。”
“怎么?”
“外头下的居然是刀片碎石,绫戈犯怵哩。”红枭在一旁插科打诨。
“什么话,我是心疼娘子昨前赏的新鞋新衣裳,实在好看呐,可不能随便糟蹋了。”
缦双亲热地拍了拍绫戈的肩胛,只说:“厨房的汤饼不错,但煮久了容易黏糊,你们几个动作快些,别磨蹭了。”
提及吃食,她不由得想起一人,左右均不见影儿,遂问,“细宝哪里去了,该不会还躺着呢?”
“原是同我一道醒的。”绫戈拉着淳尾、红枭往外走,回头笑了笑,“兴许眼下又给冻结实了,姐姐快去融一融。”
帘子一揭,凛冽的寒气倏忽扑面,惹得她们不禁吸吸鼻子。
这灰蒙蒙的天,仿佛洗得褪色的青衫,陈晦但干净,没多久,雪势渐浓,大片大片的银絮开始往下砸。
待季蘅终于醒觉,已然白茫茫涂满了天地。
“真好。”她梳洗完毕,抱着手炉在窗前流连,喃喃,“可惜这会子觅春园的红梅还只是个苞儿,大抵要等到年后才好赏景。”
娘子并不爱梅,此刻忽然提及,想必是借物思念某人了。
缦双稳练地砚着墨,笑说:“园子里的花不出月余肯定都开了,娘子届时披上新缝制的青肷斗篷,裹得严实了,在那亮堂堂的月夜,与郎主一齐踏雪赏梅,那才叫美景良辰,岁岁静好。”
季蘅略微愣神,似乎也笑了,轻声道:“不知袁熙而今到了何处,他那里有没有下雪。”
“听素沁讲,郎主经常往来许都,路上出不了差错,再迟,就算赶不及冬至、腊八,您生辰之前也定能回来的。娘子放心。”
闻此,季蘅却像只骄傲的孔雀,别过高昂的头,有些欲盖弥彰:“或早或晚,我又没有盼着什么。”
见她讪讪走回书案边坐下,并将暖手炉塞进自己的怀里,缦双扶了扶研墨的肘腕,偏头看她笑,倒也不言语。
大约屋里的炭火足又不甚透风,季蘅脸颊微热,很快转了话茬:“按理,昨晚收了伯兄大嫂的手信,今日是该亲自去致谢的……”
她挑了支狼毫笔,写起给高府的拜帖。
缦双心领神会:“要不怎么说,这雪下得好,下得及时。赶明儿天晴,您再去衔香院拜访不迟。不算失礼,也没有太殷勤,惹得女君不快。”
“嗯。”
话音刚落,细宝端了茶打帘进来,是按季蘅之前给的方子,让厨房煮了碗茯苓薏米芡实牛乳茶。
“搁着吧,我写完再喝。”
“敢问娘子打算何时给高府递拜匣?”
季蘅稍抬眼,瞥了细宝一下,却见这丫头今日打扮得格外俏丽,发间还点缀了珠翠。她虽疑惑,也没有多嘴问,只答:“等雪小些,你帮我问问谁愿亲自走一趟,回来赏钱领双份。”
细宝忙说:“奴婢愿意。”
“你?你素来不是最怕冷的么?”
“这双份赏钱,奴婢也想拿,穿厚些没什么冷不冷的。”
对方显然是不信的:“莫不是还有旁的事?”
她脸红了,夷由片刻,最后还是摇头,挤出一句:“没有。”
“那好吧。”季蘅没再追问,吹了吹墨迹,将拜帖递去,“记得带上补品,找素沁安排,别弄错了。”
“诺。”细宝欢欢喜喜退下,背影就像可爱活泼的野兔。
季蘅不觉笑了笑,转而看向身边同样莞尔的缦双:“她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娘子吃茶。”
“你们即便装傻,我也能猜个大概。有道是,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
“娘子既知晓,还问奴婢作甚?”
“何故独瞒着我呢,情窦初开的年纪,左右不会阻拦你们交朋友。”季蘅推心置腹,“我多嘴问,也不是好奇心重,只是想帮忙把把关,万一遇着登徒浪子那就坏事了。”
“娘子误会了,细宝脸皮薄,连奴婢也不曾透露分毫,更别说刻意隐瞒您什么。”缦双说,“不过从寻常的点点滴滴瞎揣测,今日又正好是卢宽的生辰。”
“原来是他呀,”季蘅恍然,“以前倒常见两人凑到一块玩耍,还以为太熟了不会……也罢,既然细宝不愿提,许是先相处看看,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缦双说:“细宝这丫头看着粗疏,心里也是有杆秤的,万不敢做出有损娘子清誉的事,弃您而去。”
季蘅不免失笑:“清不清誉的,都是虚无飘渺的面子,谁在乎呢,我自是舍不得你们早早择婿,随便就成亲生子了。但凡我有的选——”讲到这,她的情绪不免有些激动,便悬崖勒马般闭了嘴。
是,横向对比,现在经历的人生简直万里挑一的幸福,好家世,好丈夫,载入史册的美貌,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她就像温室里被呵护的花骨朵儿,哪需管得外边风吹雨打;
可若没有穿越这档子破事,她依然不缺钱,不缺爱,不用掰手指数该哪天要死了,还多了一样弥足珍贵的自由。
“奴婢没什么念头,只想一辈子伺候娘子。”缦双见她脸色不好,忽表起忠心。
“一辈子有多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您还记得么,小时候有方士给娘子看过相,说您来日是贵不可言,定可长命百岁。奴婢想沾光,陪您至百岁。”
“百岁,那头发不全白了。”季蘅苦笑,心底莫名涌起一阵悲怆,“我大概活不太长久的。”
缦双一听立马急了:“呸呸呸,再不许讲这类的晦气话!娘子洪福齐天,永远无灾无难。”
“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①”季蘅拉住她的手,“咱们有一日便将一日过好。不留遗憾或许很难,尽力问心无愧就够了。”
①《诗经·頍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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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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