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沙茜阁正是伊茹娜的住所。
刘氏听了,甚为激动,简直斩获了意外大喜,伸掌重重拍了下案面,立即呵斥:“好啊,竟是你这个毒妇!穷乡僻壤爬出来的贡品,胆敢谋划此等腌里巴臢的祸患!你嫉妒越姬有孕,害她腹中孩儿,还嫁祸宿氏,好生卑鄙手段!”
被劈头这么一诟谇,伊茹娜难免慌了阵脚,她先前明明连蜡梅果是什么都不知晓,又见袁绍一言不发地背过身,霎时堵了口气,眼含泪花地唤道:“阿郎,茹儿当真不知。”
此等亲昵称呼传入刘氏的耳朵里,简直火上浇油,好一个郎情妾意,也要自个儿配得起——“蛮奴,闭紧你的狗嘴!待重刑审了那些贱婢,人证物证俱全,再看你如何颠倒黑白!”
宿夫人这会儿终于不哭了,斜过身子,嫌弃地扫了几眼旁边的伊茹娜,直皱眉:“好生触霉头,你你你,要下毒也别搁我菜里丢呀!差点冤死我!”
正后方的季蘅明显感觉到,有点儿被唾沫星子误伤,再也不犯困了,已经被这无厘头的发展走向,弄得精神不少,她宛如身处一个吵闹的草台班子,却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上演几出诳言乱语的戏文。
“多新鲜,”她拿袖子揩了揩自己的脸颊,然后冷笑出声,“未曾见过杀了人还留凶器在侧,就为等着被查么?”
嗓门不大,但足够让在场的都听清楚。几乎所有目光短暂地聚向她,伊茹娜也是,还带着些许意外的感激。
“放肆!”刘氏瞪大眼睛,恨不得立马往“胳膊肘往外拐”的二儿媳嘴巴里多塞几个胡瓜,“越发没规矩了,这哪有你说话的份!等阿熙回来,定让他好好管教你!”
“儿妇失言。”
与此同时,伊茹娜终于缓过神,连忙对袁绍哀道:“请君侯指派亲信仔细审查沙茜阁的所有婢仆,还妾身一个清白。但万万不要用极刑,以免屈打成招。至于那什么果子,妾实在闻所未闻,诚如方才少夫人所言,若真用它干了缺德事,何必特意留下证据,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呸!真会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好半晌,袁绍才巍然站起身,表情平静如常,道:“此事本侯自会查清。夜深了,都回去吧。”
显然,他就是想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本来嘛,膝下子女的数量虽不多,倒也双全,这把年纪都要当爷爷了,一个并不十分受宠的小妾落了胎,总不会难过到失了分寸。
刘氏自然不忿,只当袁绍有心偏袒爱妾伊茹娜,刚要开口驳斥,又听见他对手下道:“今夜就宿在符葆堂,不必折腾了。”
闻言,刘氏果然欣喜万分,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待众人散去,堂上只剩这对离心离德的中年夫妻,袁绍踱步至窗畔,对着皋檠的煌煌烛火冷笑:“娴容,你的威风不减当年,好个一箭三雕。”
“君侯所言何意?”
激动、震惊或是畏惧,刘氏的声音甚至在微弱颤凛。
“您居然怀疑我?”
袁绍抬臂探向铜荷,轻悄掰下一小截胭红蜡泪,这么多年了,他当真感到疲累不止:“新妇无辜攀扯,可余下三人,哪个没被你忌忮在心?”
片晌,刘氏噙泪摇头:“好得很,君侯这是要为一个出身卑贱的番奴,平白冤枉妻房了。”
“冤枉?”袁绍有气无力地长叹,苦笑道,“你我虽非结发,到底相守扶持二十余载,该给的体面敬重,哪次有过遗缺?凡后宅之事,任由夫人全权打理,我几乎从不过问。不干涉,不追究,并非对你所做的恶事一无所知。譬如当年的楣儿,她是怎么横死的?一桩桩一件件,还用得着我揭破么!”
岁月蹉跎,世事悠悠,贺楣这个名字却似无法摆脱的噩梦阴霾,始终笼罩在刘氏的心头,那是她第一次用阴谋诡计害人性命。
“贺姬她、她难产……当年怪只怪贺姬自己久坐久卧,偏食偏嗜,才致母虚胎肥,临产艰难,最后失血过多而亡。”刘氏强忍着悸恐,喃喃几句记得滚瓜烂熟的狡辩,见对方猛然顾首,投来一道威厉怨愤的目光。
“祜恶不悛!”袁绍步步逼近,“如今竟无丝毫悔意,还在这里狡辩!你既日夜拜佛,就不怵阴司报应吗?!”
刘氏被这声呵斥吓得打了个激灵,又畏又怒,几乎要捏碎手里的茶盏,她脸色铁青:“是,早年间我这双手并不算干净,我认,可现如今呢,我贵为邺侯夫人,地位已稳,前呼后拥,富贵荣华,还有什么要贪图的……况且,二郎已经成家,三郎也快了,都是要当祖母的年岁了,何必再去冒险,谋害一个未知男女的腹中胎儿?岂非晚节不保?”
半真半假的话,袁绍差点有所动摇,然而他实在太了解自己妻子了。
“自然,越宫的肚子在你眼里不过是块蚊虫不慎叮咬的红疙瘩,可挠可不挠的瘙痒。如今看来,竟也算个好幌子,你逼她喝汤,再嫁祸给宿儿与茹娘,那才是你的后手罢?”
“君侯好生偏心!肉汤为宿氏所炖,蜡梅果是在茹姬房里发现的,分明证据确凿,怎么反污蔑我嫁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什么确凿,任谁细想都是漏洞百出。”
“那您对我呢?”刘氏无奈苦笑,“您的怀疑难道不是全凭臆断?但凡拿出些许立得住脚的物证,我也就干脆认了。”
“本侯自会查明!”袁绍不愿再吵,甩袖而去。
独留刘氏一人瘫坐在毡案,默默流泪。
过了半晌,瞿妙兰悄步而来:“女君,您早些歇息吧,身子要紧。君侯宿在了东厢房。”
闻之,刘氏擎袖拭泪,自嘲般喃喃:“没离开符葆堂,倒给我留脸了。”
“女君切莫灰心。今番闹出此等祸事,君侯正在气头上,等明日气消,您再好言相待。”
“还好,听了你的,将剩下那点蜡梅果扔到了沙茜阁,若真是从我这儿翻出来……呵,且看吧,君侯哪需什么确凿证据?早该信了,令我百口莫辩!”
偏生叫她们遇上这种偶合,大概个把月前,刘氏脘腹不适,伴有秘涩,没好意思求医,吃温性的泻剂也无用,才偷拿了些药力刚猛的蜡梅果。
谁也想不到今日竟就有这样的坏事等着。
下午听闻祸因正是蜡梅果,刘氏吓得罔顾身体抱恙,遽召瞿妙兰问话,猜疑是她瞒着自己所为。妙兰自然惶恐摇头,便赏她百万个熊胆也不敢独自筹谋。
刘氏当时心中一紧,越想越不妙,连我都怀疑自己人,更别提邺侯了,若真在符葆堂搜抄出蜡梅果,那才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瞿妙兰想了想,建议早早向君侯禀明原委,谅来他不是无理之人。
“错,他只会当我是狡辩!”刘氏却说,“赶紧将那东西扔远些,省得我们被晦气沾上。”
“半包药材而已,不难处理,奴婢这就将其销毁。”
“等等,”她一时邪念骤起,“巧合至此,倒也应该物尽其用……你以为,宿氏会不会藏有蜡梅果?”
瞿妙兰很聪明,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揣测道:“既是肉汤出了问题,宿夫人自然嫌疑最大,想必已是众矢之的。邺侯眼下正盯着幼梨院,行事多有不便宜。况且,若罪魁祸首真是她,届时自会查出端倪,无需咱们插一手,还惹了狐狸骚。”
“倘若不是她呢?”
“宿夫人或许不知情,肉汤却是她亲手所做,谈不上无辜,至少也有玩忽职守的罪过,难以涉身事外。”
“嗯,”刘氏忖度片刻,“那就——那个胡姬?”
“而今茹姬盛宠,又是个孤僻性子,与宿夫人她们都不太对付,对您也不甚尊敬,眼瞧着有个小妾越过自己遇喜,焉能不妒的?”瞿妙兰竟也点头,“正好,伺候茹姬的一个奴婢,是咱们的人,趁乱办事也静悄悄。”
“此事不宜推迟,你速命人隐秘做好,莫要留下把柄。”
只可惜她千算万算,低估了袁绍的较真程度和偏心。
两人终于从回忆中恍过神,刘氏再不觉得悲痛,由瞿妙兰搀扶起身。
“只是,”妙兰说,“总不会让真凶逃脱了吧?那人竟敢在您眼皮底下耍心计,就怕哪天再盘算到您身上!”
刘氏叹气:“如今看情形,靠这个理由扳倒茹姬似乎很难,邺侯必定详查,我现在也顾不上什么真凶假凶的,只盼蜡梅果之事千万不要留下纰漏。”
“女君宽心,银蕊父母的性命都系在她的那颗忠心上,哪怕叫她自己囫囵死了,也万万不敢胡诌有损女君清誉的话。”
“这样便好。”
……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无论牵涉其中的符葆堂、沙茜阁、幼梨院,甚至还有那看似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衔香院。
翁海珠把几个奴婢从外边搜罗的消息,粗略归总,速即禀告给袁谭夫妇。
“倒没敢想,才回家几日啊,竟遇上这样精彩的闹剧,好啊,看得我都不愿离开邺城了!”
“可别只顾幸灾乐祸,指不定哪日就算计到咱们头上。”文悫君斜倚着薰笼,略带怨气地瞥了丈夫一眼,掖了掖盖在身上的狐裘,又吩咐海珠,“你先退下吧,让厨房端碗小米粥过来。”
“诺。”
袁谭清楚文悫君压根没碰那什么狗肉汤,也知道她今日佯装又吐又泻的,以免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但还是忍不住发问:“虽说夫人假托疾患,都是为了避咎,可演得似乎太过了些。”
“夫君这是何意?”
哪怕屋里只剩他们二人,袁谭此刻兀自压低声音:“这事,总不能出由你手吧?”
“呸,”文悫君笑嗔,“我要有这个狠心,欺负妇孺算什么本事,太不光彩了,真要动手,自然也是要对你另一个弟弟下手的。”
“瞧你的神情,倒不像一无所知。”
她只摇头叹气:“人心诡谲,我可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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