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浑水

蜡梅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整日不得安宁,牵涉其中的,都逃不脱“阴谋斗宠”“外巧内妒”之类的猜嫌,大家难免好奇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纵然夤夜,仍无甚睡意,季蘅与缦双、细宝,主仆三人亲近地共榻而寝,拉紧绵软温厚的被褥,凑近了,细语盘话,如同往昔在甄府时一般。

“当真是茹姬所为么?还以为那些夷狄未经开化,脑子单根筋,只晓得硬碰硬,学不会所谓的‘处心积虑’呢。”

“不知道,”季蘅轻叹声气,“反正我瞧着她不太像,先不提还没有确凿的罪证,那人看上去……大抵是不屑行此卑劣之举的。”

细宝伏在枕上,听到这话,不由轻藐地撇了撇嘴:“那是因为您平日里待人接物,无论尊卑亲疏,俱怀善意。可惜啊,人心幽邃似海,隔着层薄薄的肚皮,便真假难测了。”

既然真相暂时悬而未决,好坏皆是揣测,季蘅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眯着眼睛,企图从晦暗的帐顶盯出一个渗光的窟窿:“疑则勿断。蒙冤的滋味,任谁也不想体会。”

另一旁的缦双侧歪着身子,手指正捻着两缕发梢,若有所思地绕结,忽而喃喃道:“都讲‘损人利己’,凡事先得有利可图。这越姬可怜失了孩子,该谁最高兴?”

“你的意思是……女君确实有些气量狭窄,可袁府以前也不是没诞下过庶孽啊……难道,宿夫人?”细宝思忖片刻,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是了,越姬肚里的孩子一定会分走邺侯对她儿子的爱重,所以冒险除之,至于那蜡梅果又为什么出现在沙茜阁,正是嫁祸啊,恨茹姬分走邺侯对自己的宠幸!嗯,一箭双雕,都说得通了。”

“你先别听风就是雨,这就轻率地言之凿凿了。她为何偏往那肉汤里下药?岂非不打自招,主动坦白?”

“或许,或许只有肉汤,宿夫人那时只能接触到狗肉汤,旁的菜品都有厨婢看顾,无从下手,故而行此险招!”

这种就属于典型的“确认偏误”,不怪细宝越琢磨越认为合理,以至于最后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可季蘅实在提不起兴趣加入此番臆度,没有当汉代狄仁杰、福尔摩斯的觉悟,顿然感到一阵困意涌上心头。

又听见缦双幽幽笑道:“理是这个理,可按你的说法未免太失偏颇。即便宿夫人有犯意,眼下却无物证。”

“诶,不对,分明是你方才引着我往宿夫人身上猜,这会子反倒过来拿话辩驳我了。”细宝哼哈几声,“有本事咱们打赌。”

“赌什么?”

“就赌娘子日前赏你的碧玉簪!”

“另一支缀红珠的,娘子不是给你了么?两支竟都想要,当真贪心啊。”

“这你就休管了,或换着戴,或叠着戴,随我乐意。”

“使得,”缦双挑眉,“既然你非要坚持,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一对了。”

“少做美梦!”细宝伸长手,作势要搡她下榻。

两人隔着神色平淡的季蘅,正玩笑斗嘴,未料她们的好娘子眨巴疲倦的眼睛,打断道:“睡吧,明日给越姬送去些补血的善药吧,也不知那边缺不缺。”

虽与越宫交往不深,那人的遭遇实在无辜可怜,施以举手之劳的关照罢了,也是礼数。

闻此,缦双立马敛起嬉笑之色,严肃应下:“明早奴婢去探探遗棠院的情状。”

“送药材时记得捎上医工,要当着众人面检验,确保万无一失。”

“诺。”

见季蘅已经闭上眼睛,细宝还锲而不舍地追问:“娘子觉得谁比较像谋害越姬的元凶?”

“我的看法,很重要吗?”

“可是,这样大的事,您就一丁点儿想法也没有?丝毫不好奇?”

“哎,只要别来算计我,爱谁谁。”

有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屋瓦上霜。

记得小时候,当然,是在穿越之前,思想品德老师曾教导过——要做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积极分子,关心他人,为弱势群体发声;

可惜现在不幸倒退了千百来年,不是所有进步的观念都能拿大喇叭宣传,时移势易,她的处世之道就成了明哲保身,远离是非恩怨。

翌日,天色阴沉,刮起呼啸北风,在步廊多站一会儿,简直冷得能冻掉耳朵。

闹了这般丑事,整个袁府正处于暴风雨前的压抑宁静中。

遣婢外出送完药材,季蘅恨不得主动给景明院都下令禁足。

后晌大家凑在一块烤火取暖,不知何时,有丫头往盆里扔了把板栗。季蘅用金线绣着祥云,闻到那股香味,心情舒坦不少,却隐隐有些“得陇望蜀”,可惜啊,烤红薯和土豆她这辈子恐怕再也吃不上了。

“娘子的绣艺是越发精巧了。”红枭给她换了盏热茶。

“能入眼就行,谅袁熙他也不敢嫌弃。”季蘅满意地端详着这个快绣好的护膝,忽想起,“记得今年兰宴,田禅仪夺魁的那幅鹤唳桂秋图,那才叫栩栩如生,神乎其技。”

原本还在哈欠连天的细宝忽然抖擞了精神,抬头问:“您方才提到了田娘子?”

“怎么?”

“嗳,最近事端多得叫奴婢差点忘了这件,”她压低声音,“听说,田娘子前阵儿偷偷私会旧情郎,要与之私奔,被田家逮个正着。”

季蘅有些云里雾里:“什么情郎,哪个田娘子?”

“哪有几个,自然是将要许给咱们三公子的那位,名唤禅仪。她私会的,也并非三公子,而是一个魏姓的郎君。”

“此话当真?若只是扑风捉影,可不许瞎传。”

“千真万确。是夏龙雀说漏嘴告诉我的。”细宝信誓旦旦,“三公子也早就知道了,不过,他极好面子,虽气极,却不许闹大。至于婚约,暂时没个好由头取缔,就只能先拖着了,最后肯定不了了之。”

季蘅不由板起脸,严肃道:“既如此,你们也别再乱传,田娘子毕竟待字闺中。”

“诺。”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已记不清田禅仪的容貌,但此事一出,能肯定她是个有福气的,如今嫁不成袁尚,在季蘅眼里,那就约等于1912年错过了进宫当太监的机会,泼天大恩啊。

屋里静寂片刻,正想找个新话茬打破这一尴尬,恰好缦双与素沁这会儿回来复命了。

说是邺侯至今未曾踏足遗棠院,只派了名侍者趁赴寒暄,越宫仍悲痛欲绝,倚榻垂泪涟涟,没有理睬任何人,院里的琐事皆有采商与识羽做主张罗,她们收下了那些花胶、雪蛤、党参和黄芪。

“可知沙茜阁那边查得如何了?”

“听说有个伺候茹姬的婢女被严刑拷打,然后全招认了,但具体原委,且要等那边再传消息。”素沁如实说,“倒是宿夫人的丫鬟寒酥因为失职,遭了杖笞,今早才被抬回幼梨院,还好她命大,未伤及根本。”

“什么意思?莫非害人的不是宿夫人,而是茹姬?”细宝忙追问。

“宿夫人应当无辜,否则邺侯该让人直接把寒酥打死了。”

“不对啊,我竟猜错了?”她耷拉起脸,苦兮兮道,“不对不对,这里头必有蹊跷!”

直至晚上,新消息再次传开,此案终于尘埃落定——沙茜阁伺候茹姬的梳头女使银蕊,畏罪自裁了!

“死了?”季蘅大为矍然,手里握着的那卷书,好似突然有了千斤重。

好巧不巧,方才念完的那两句,正是: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①

“不能够啊,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奴婢,哪来的本事和魄力,独自谋划这些的?茹姬身为其主,竟还完全不知?!”细宝更是狐疑,为娘子捶腿的动作渐渐放轻,又暗自嘀咕了句,“荒唐,邺侯为保爱妾,干脆把大伙儿都当傻子糊弄罢。”

正在熏衣的红枭也叹气:“可不,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日沙茜阁发生的实际情况,早传遍了,那银蕊受刑后,便系数坦白——茹姬自打进府,几乎专房之宠,肚子却始终没动静,如今被一个容貌平平的越姬捷足先登了,她自然愤恨,于是冒生歹念,威迫贴身侍女银蕊弄来些蜡梅果粉,直至冬至这日才得机会,偷偷混进众人饮食里。”

“即便人证物证俱在,邺侯却不肯信啊,谁想到他竟独断专行,直接下令绞杀银蕊,连口供也改了,将罪过推到她一人头上,全然不顾是否合乎情理。”

“多可笑,银蕊与越姬无冤无仇,冒险谋害不相干的人做甚?图个刺激好玩么?”

听她们语气情绪愈发高涨,缦双轻蹙眉头:“没牵连到咱们院已是天大的幸事,你们这些混话要是给外人听去,就该争当下一个银蕊了!”

红枭方觉失言,用手背掩了掩嘴角,她不住直起背,像只机警的麀鹿左右顾盼,最后落在阒然低垂的毳帘上,才松了口气。

景明院被袁熙季蘅打理得不错,至少隔墙没有偷听的耳朵。

“这事就算完了?”也正因仗着在座的都是自家姐妹,细宝照旧不依不饶地直抒心内不甘,“邺侯若为茹姬的清誉着想,合该继续追查,揪出真正谋害越姬腹中胎儿的凶手!否则就是变相默认了此事为茹姬所做,银蕊也算蒙冤而死。”

“倘或还有一丝丝的在乎,银蕊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绫戈忍不住插嘴,“阿宝姐姐,如今你还参不透邺侯的态度么?谁是掌中珍宝,谁又被弃如敝履,显而易见了。”

“什么珍宝敝履……”

“行了,都少说两句罢!”缦双望向细宝,打断道,“那玉簪你自个儿好好收着,我可没趣贪图。你也别再愤愤不平了,为压根没见过几面的人鸣冤叫屈。”

缄默许久的季蘅有些无可奈何,握了握细宝的手,虽理解她此刻义正严辞的态度,却更清楚何为“权力即真理”。

“她们说得虽直白残忍,却也没错——不必傻乎乎地盼着水落石出了。”

到底,邺侯并不在乎真相,他本人的偏向,比所谓的真相要有用百万倍。

①《尚书·大禹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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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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