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内情

银蕊“伏诛”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袁府。

哪怕那个小丫鬟作为幕后主使的论断根本无法自洽,所谓的佐证皆是漏洞百出,可邺侯一人的态度足以令此事铁板钉钉。

伊茹娜托病禁足,实则躲避锋芒,并未真正失宠;做小月子的越宫福祸相依,前所未有地受到了邺侯不少怜悯,恩赏不断,他有空也会亲自过来遗棠院探视,若夜深,便留宿在采商或识羽房里;而失职的寒酥,在廷杖第二日就被送至及郊庄养伤,听说瘸了一条腿,但能捡回性命已算侥幸……

以上,或许就叫,弃卒保车。

各院对此讳莫如深,底下的婢仆们只敢偷摸嘀咕几句,又逢年关,诸事忙碌,没多久,等新鲜劲儿过完,便也无趣,这桩闹剧竟就这么轻易揭过了。

连日大雪纷纷扬扬而降,铺得皎洁漫天遍野,将万物掩尽。一切终究归向平静,到头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枭儿,快替我研墨。”

“诺。”

腊月将至,季蘅终于收到了袁熙从许都寄出的信札,虽不算长,但字字情意缱绻,她兴冲冲看完,趋至矮案前,准备答书。

除却文房用具,那里还摆放着个蛇纹铜壶,插有四枝新鲜的白山茶。

后院溪池所引活水,红枭舀取些许,添入圆砚,又从宝匣中挑了锭好墨,开始一圈一圈研磨。因为够熟练,她可以分心窥察娘子,时不时与之搭话。

面对一叠柔软光滑的绢纸,季蘅空有满腹言语,所思所想竟都熬成了浆糊,黏滞又淤塞,再倒不出半滴,她伸指,轻轻拂过笔挂,宛如拨动箜篌之弦,眼眸稍垂,忽而笑出声。

“怎么了娘子?”

“嗐,瞧我这破脑子,天一冷就容易变得愚钝。”方才只顾高兴,她竟忘记信件传输的延迟,更何况现在还是东汉末年,再如何快马加鞭,那也是有较大时间差的,不免自嘲,“还费神写什么信,这一来一回的,想必袁熙早就到家了,我又要寄去哪里呢。”

红枭打趣:“能当面念与郎主听,也是极好。”

季蘅有些意外地瞥了这丫头一眼,嗔笑:“细宝那张嘴安在你脸上了?什么时候学坏的?”

“奴婢又听不懂了。只知道您给郎主的护膝已经做好了,就等着人回来。”

“你还羡慕不成?”

“自然了。”红枭不假思索,但当对上娘子的目光时,又立马认怂改口,“没,没有,奴婢岂敢与郎主相提并论。”

“可我听着你的语气,却是酸溜溜的。”季蘅想了想,提笔蘸饱墨汁,语息温柔地问,“想要什么?”

“奴婢刚才真的只是玩笑话!”

“不说?”

“平时的赏赐已经够多了,奴婢感激不尽。”红枭低着脖子。

“可是,我的绣工卖相很差的。”

“您绣得分明很好……”

“那随便绣条手帕行不行?还得等到天暖和些,我实在是懒。就当你明年的生辰礼物如何?”

闻此,红枭猛然抬头,的眼眸闪过一抹惊喜,她努力抑制住上翘的嘴角,连连颔首。

“绣什么好?你要真心疼我,就想个简单的花样,若是什么龙啊凤啊,我可撂挑子不干。”

“都好。莫说绣像,娘子便是随意涂个墨点,奴婢也都喜欢。”

“那你就乖乖等着吧,六月初二,我不会忘的。”

季蘅已然挥毫写下十个字——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①

近来府里委实不算太平,还闹出了人命,她虽不信教,却也想抄点儿经,求个心安。

这年头,传入中原并译成汉文的佛经已有不少,昨日从厚德簃翻出几卷《阿口含解经》,她沉下心,平和地抄了两张纸。

大概午初,缦双进屋换了盏热茶,然后准备招呼后厨备饭了,经过厢耳窗下时,隐约听见女子的抽泣声。

“哟,谁欺负你了?”

她走进一瞧,原是阿鹫在偷抹眼泪。

小姑娘见来了人,吓得直哆嗦,从怀里掉出个肥头大面的泥娃娃。

盘问多时才终于松口,捧这泥塑是为了悼念银蕊,今日是她的头七。

“我二人皆为袁府家奴,从小一块跟姑姑们学规矩,也算交好。我愚笨贪玩,她聪慧娴静,行事最是稳重,所以才会被女君指派去沙茜阁伺候茹姬。却没想到,没想到……”阿鹫有些喘不过气,再讲不出话,只将头垂得更低。

“自作聪明者,本就最容易误入歧途。”缦双仍面不改色,故意问,“难不成你个莳花丫头,还想替银蕊申冤?”

没想到对方竟傻乎乎直点头:“有冤,银蕊是被逼的。”

“茹姬逼她?”那柳眉微扬,细长的眸子像根刺。

“不,”阿鹫却又郑重摇头,压低声音道,“不是茹姬,逼迫她的,另有其人。”

兹事体大,缦双没再多言,思忖了片刻,连忙将人带到娘子面前。

可一瞧见季蘅那张脸,阿鹫又有所动摇,心里迟疑懊悔,夫人的深恩厚待本就无以为报,若将她无辜牵连,或有闪失,岂非自取罪戾,于是忖量半晌,最后讪讪磕了个响头:“奴婢与沙茜阁的银蕊曾为故友,今逢其头七,不顾礼法,私下凭吊,还请夫人责罚。”

闻此,季蘅没显得太意外,与缦双从容对视了一眼,仿佛两人已经互通声息。

“眼下并无外人,你倘有委屈,大可如实倾诉,不必顾虑太多。”她总是这般温柔,像淅淅沥沥的小雨,润泽心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不姓袁,总感觉寄人篱下的,未必能为你做主。”

“不敢妄求娘子。奴婢谂知银蕊枉死,可惜没有实证。”阿鹫顿了顿,长叹,“即便有,也不敢出面为她讨回公道。”

“听着你像是怕连累我?”季蘅却笑了,“想必逼迫银蕊认罪的人,身份实在贵重。如此,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对方甚至不敢接话了,她反倒没什么忌讳的,呷了口茶,“你既与银蕊相熟,自然清楚她家中几口,如今都在何处谋生,听命于何人。”

听到这,阿鹫深知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才妥协坦白。

“沙茜阁查出的那些蜡梅果渣滓,茹姬确实无辜,是有人勒令银蕊栽赃嫁祸,偷偷藏入库房的。”

“谁?”

“妙兰姑姑。”

至于瞿妙兰背后站着谁,不言而喻了。

“不仅仅是蜡梅果吧。”季蘅的眼神变得冷冽。

“还有,逼迫她认罪,并要她一口咬死茹姬,玉石俱焚!”阿鹫忍不住哭出声,泪水潸然而下,“他们拿银蕊父母的性命要挟……不得不,不得不……”

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果决,伴随炭盆里的毕毕剥剥,好似雪林中鸟儿扑腾被冰霜冻住的翅膀。

今日这午食啊,算是彻底耽搁了,缦双和红枭守在卧寝门口,不许任何人近身,直至阿鹫肿着眼睛退出来。

“究竟发生何事?”细宝轻声问,“小丫头遭娘子骂了?我刚刚跟她打招呼,居然不搭理人!”

缦双不动声色,只道:“先去传膳吧,别叫娘子饿久了,待会儿胃脘又不舒服。”

等她再进屋,发现季蘅正抱膝坐在榻边,仰着脖颈,似乎想要将藻井盯穿。

“都说夫妇一体,娘子您若有什么烦心事,可等郎主归家,与他商量,切莫轻举妄动。”

季蘅却苦笑:“你是怕我脑子一热,就答应帮银蕊讨回公道了?可惜啊,我早没了那种好心。”

“斯人已逝,不必太过挂怀。”缦双宽慰,“更何况,此事与您没有半点干系,也轮不到咱们替她伸张正义。”

“银蕊之死,明里是邺侯下令,暗里是君姑递刀,”季蘅有些惭愧地摇摇头,“我便查出真相,又能如何?还能让他俩偿命不成?”

“诶,请娘子慎言!”缦双倒不担心什么隔墙有耳,是真害怕娘子哪天说习惯了,当面藐视长辈,甩他们臭脸。

“知道。”季蘅揉了揉眉头,有些口是心非,“你放心,银蕊那姑娘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更没本事、没力气帮她洗刷冤屈……真累……”

“累了就该好好休息,待会儿用完膳,您舒舒服服睡个午歇,不再想最近的琐事。”

“你怎么知道我刚把最近的事捋了一遍?”她苦笑,“总觉得在肉汤里下蜡梅果的,和往沙茜阁放蜡梅果栽赃的是两拨人。今日阿鹫把她知道的和盘托出了,更加深我这个想法。”

缦双顿了顿:“您是觉得谋害越姬的真正凶手,还藏在暗处?”

“嗯,这很恐怖,简直防不胜防。”季蘅叹气不止,“从前我天真以为,只要不害人,便不会被人害。现在呢,一个接一个的无辜,谁知道哪天就轮到我们了。”

“娘子能有这个防范,处处小心着,就不容易坏事。”缦双说,“奴婢们虽没有通天的本领,但护在您身边,一刻也不敢懈怠。”

季蘅苦笑摇头:“别总费神我,也该考虑考虑你们自己。银蕊何其无辜,却沦落至此。是她不够小心,还是太倒霉?……我不知道,想不通,更害怕身边的人也会变成下一个银蕊、寒酥,若有一日,你们因我受苦,我却护不住你们,岂非罪孽!”

缦双坚定地看着季蘅,目光炯炯:“无论如何,奴婢只信任娘子,便是有一日能为您而死,也算无憾。”

“不!错了,你错了。”季蘅站起身,往窗下走去,“我可不要你们为我而死,若真有那一日,我要你们替我……我们好好活着。”

她突然很想看一看外面的雪景,干净纯粹,像极幼年的记忆,稚童的真心。

①《法华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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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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