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巡盐御史府。
林府的管家福伯,伴着书房窗棂正漏进的半缕斜阳,捧着那方还带着天牢潮气的字条,踏进林府书房。
在将林如海手边那盏冷透的雨前茶,映得泛出淡金边的微光旁躬着身。
把字条轻轻搁在摊开的盐政卷宗旁,声音压得比檐角垂落的余晖还轻:“大人,方才天牢的衙役递来话,说是安大人托他带的——‘盐灶起烟,故人惦念’。”
林如海握着狼毫的手没停,笔尖在“江南盐引核查未果”的批注旁顿了顿,墨点晕开一小圈,像极了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波澜。
“知道了。”他的声音淡得像书房外飘着的桂花香,听不出半分情绪,只抬手将字条往卷宗旁推了推,目光仍落在密密麻麻的账目上。
“收起来吧,别碍着看账。”
福伯愣了愣,又试着补了句:“那衙役还说,安大人特意嘱咐,盼着您能去天牢见他一面,似有要紧事相告。”
他话没说完,就见林如海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一叩,墨汁滴落在砚台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要紧事?”林如海终于抬眼,目光扫过字条上那八个遒劲却带着几分潦草的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如今身陷囹圄,能有什么比认罪伏法更要紧的事?”
说罢,他重新垂眸,笔锋落下时带起细微的纸响,再没提过半句关于安比槐或是字条的话。
福伯见状,也不敢再多言,只能悄悄把字条折好,塞进袖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连关门的声响都压到了最低。
而天牢深处,安比槐从清晨等到日暮,眼睛几乎要把牢门望穿。
每回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他都忍不住坐直身子,指尖攥着石壁上的青苔,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可每一次,要么是狱卒送水的脚步声,要么是隔壁牢房传来的叹息,始终没等来那个能带来转机的身影。
申时时分,他还强撑着心气,跟送饭的狱卒搭话:“前头大堂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狱卒头也不抬,把沾着霉点的窝头往石桌上一放:“前头的大人忙着查案抓人呢,哪有功夫管你这犯官的闲事?”
安比槐的手僵在半空,刚要再问,狱卒已经提着食桶转身,木屐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嗒嗒”的声响渐渐远了,只留下满室沉默。
他盯着那碗飘着几粒菜叶的糙米粥,胃里一阵发紧。
狱卒的话像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他想起清晨托李三郎递出去的字条,字里行间都藏着贾敏死因的线索,本盼着林如海能循着这线索来见他,可眼看日头西斜,连半点回音都没有,难不成李三郎根本没把字条送到?
还是林如海忌惮背后之人的势力,不敢蹚这浑水?
可他即便不想寻找贾敏之死的真相,对他自己的命总也要有所念想吧。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裹紧天牢的窗棂,最后一缕夕阳从铁栅栏间溜走。
安比槐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怕。
牢门外的廊灯忽明忽暗,每一次灯影晃动,都像有人举着刀在暗处窥伺,他知道,等入夜梆子响过三更,八爷党的人绝不会再给他留余地。
攥着石壁的手沁出冷汗,他盯着碗里早已凉透的菜汤,倒影里的自己眼窝深陷,满是狼狈。
改良盐技的方子藏在心里,像块烧红的烙铁。
说出去,是为他人做嫁衣,转头就会被灭口;不说,今夜便是死期。
左右都是死,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递出去的字条,想起《红楼梦》里那些关于贾敏死因的隐晦猜测,心口猛地一跳,像抓住了根快断的救命稻草。
“哐当”一声,铁栅栏被推开,李三郎缩着脖子进来,怀里揣着的油纸包被攥得发皱,药香混着天牢的霉味飘进来。
他压低声音,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安比槐身后瞟,像是怕被人撞见。
“安大人,我再帮你最后一次——方才路过牢头房,听见他们说,今夜要‘了结’你。这是我娘的药,里头掺了点安神的,你若……若实在怕,就先吃点。”
安比槐没接那油纸包,反而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节用力得发白,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颤音。
“李衙役!你先别走。我这里还有一枚玉扳指,你就再帮我给林御史递句话。就说他自己的病不是风寒,是有人用‘牵机引’害的!他必然会来见我。
“只要林大人见了我,我必然有方法洗脱自己的罪名,我若出去,必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即便我出不去,救回一条命的林大人也必忘不了你呀!”
李三郎的脸“唰”地白了,手一抖,油纸包差点掉在地上。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脑子里却炸开了锅——娘的咳疾要银子治,当铺的掌柜说那把刀最多再当三天,可安比槐这话要是真的……
林御史是什么人?巡盐御史,手握江南盐政大权,要是能帮他救了自己的病情,别说银子,说不定还能讨个好差事,摆脱这守天牢的苦日子!
他咬着牙,声音发紧:“安大人,你可别胡说!这种话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嘴上这么说,脚却没动——心里的算盘早打得噼啪响。
要是安比槐没骗他,自己就是第一个给林御史递消息的人,到时候林御史念着这份情,随便赏个县衙的差事,也比在天牢里当差强。
就算是假的,自己也只是“传话”,顶多挨顿骂,总比看着娘病死强。
“我没胡说!”安比槐盯着他的眼睛,故意添了几分急切的真切。
“你看他这几年是不是常咳嗽、脸色发白?那都是‘牵机引’的余毒!我知道解药的方子,只要他来见我,我就能救他,到时不管是我还是林大人,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啊李狱役。”
李三郎的呼吸瞬间重了。
他想起前几日去林府递话时,远远看见林如海站在廊下咳嗽,脸色确实苍白得厉害。
又想起自己穿着补丁差服,被牢头呼来喝去的日子,心里那点犹豫渐渐被贪念压了下去。
娘的病要治,自己的前程更要拼!就算这是个谎,只要能搭上林御史的线,说不定就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攥紧油纸包,指节泛出青白,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坚定:“我……我再帮你跑一趟。
但你要是骗我,不仅我娘的病耽误不得,往后我要是没个好前程,我绝不会饶你!”
这话一半是威胁,一半是给自己壮胆——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要是林御史真见了安比槐,自己一定要在旁边多嘴,把“传话”的功劳坐实了。
“绝不会骗你!”安比槐松开手,看着李三郎揣好油纸包,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几乎是小跑着出去,铁栅栏关上的声响在死寂的囚室里回荡。
他瘫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凉的石壁,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廊灯的光透过栅栏,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极了他此刻悬在半空的心。
而李三郎一路疾跑,穿过潮湿的狱廊时,心里满是对未来的盘算。
要是真能靠这事攀上林御史,往后再也不用当这看人脸色的小衙役,银子、差事,说不定还有更高的位子,都能攥在手里。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又想起安比槐那笃定的眼神,脚下的步子更急了。
牢门外传来远处梆子响,一声,两声,三声——三更天到了。安比槐屏住呼吸,盯着那扇紧闭的牢门,指尖死死抠着石壁上的青苔,连指甲缝里渗出血来都没察觉。
而李三郎此刻刚跑出天牢大门,手里攥着安比槐的“秘密”,像攥着通往富贵的钥匙,朝着林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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