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朝景元二年十一月,明州长海镇遭遇百年一遇的大雪,沿海港口结冰,山林积雪成灾,对于靠海吃海,主事漕运船业的明州人民来说,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
呼啸的寒风暂时吹不进有长海镇首富之称的赵家。
赵家主营造船,赵氏船业在景元年间是明州首屈一指的大船厂。
此时此刻,赵家祖宅正在为刚满三岁的嫡长孙举办生辰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正门前,缓缓停下一架紫檀马车,小厮上前,恭敬地掀开车帘,就见一穿着玄色貂绒锦袍的年轻男子,低着头读信,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发觉有人,方才转过眼,微微一笑,将信纸收回袖中。
“希从兄!”候在门口的赵家二少赵承业,见到来人,满脸堆笑地推开小厮,抢先扶他下车,又道:“早听刘县令说有贵客远道而来,喜鹊连天叫,今日我侄儿生辰,特意请您来沾沾喜气,咱们啊,不醉不归!”
后花园一角,两个本该出现在前厅待客的男人站立在人迹罕至的假山后,低声密语。
一位是嫡长孙的生父,赵家嫡子赵承宗,另一位则是他一母所出的胞弟,三少爷赵承邦。
“你说的,可属实?”
赵承宗眉头蹙紧,字里行间都是不可置信的口气,“承业与我关系向来亲近,虽然为人精明,但在船业共事多年,一直对我恭敬有余。待我继承家业,定不会薄待他,又何苦做出这种下作事?”
赵承邦此前已经进行了一番长篇大论的叙述,在这个即将取得大哥信任的节骨眼上自是不敢掉以轻心,连忙稳住语气:“大哥,人心隔肚皮,你也知道这个家唯有我与你是真正的情同手足,然而小弟愚钝,多年来只求功名,无心家业,万万比不上大哥对船业的呕心沥血。二哥掌管账房多年,若非小弟得知刘县令嗜赌,又怎会去查证?”
赵承邦此番前来,就是告知赵承宗关于二少爷赵承业私下偷漏巨额公款贿赂长海知县一事。
按理说,官商勾结一事屡见不鲜,赵家每年明里暗里打点各家的数额也不少,但长海知县的刘县令正是二房刘氏的亲哥哥,赵承业此举并非为了赵家着想,而是找了个手套,钱从赵家的口袋出,再从他母家刘氏的口袋进!
偏偏赵承业与赵承宗各司其职,一个管经营一个管技术,如果不是赵承邦捅破这层窗户纸,赵承宗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赵承宗目光深沉地打量着自己这不成器的弟弟,叹口气:“你今日所言,事关重大,我自会查证。若真如你所说,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今年母家的梅氏林业由于雪灾,原材料出货量不够,而赵承业从外地采买的新原料的确掺有不少次品,他那时信了赵承业天时不利和不懂得识货的托词,如今却不得不重新思考赵承业的所言所行。
赵承邦本想乘胜追击,多说点赵承业的坏话,却见赵承宗一抬手,打断他:“我心中有数。今日是我儿生辰,又有贵客到访,此事不宜声张。待宴会结束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赵承宗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前厅走去,而赵承邦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揪住袖口。
过了一会,墙角的阴影里悠悠转出一个人影。
女子内着素净的浅色长裙,外披一件早已洗旧的绸缎披风,款式颜色与这个热闹喜庆的日子格格不入。隐没在身侧的双手清晰可见凸起的腕骨,暴露出她病态般的瘦削与柔弱。她站在阴影里,远处通明灯火只浸润至她的裙摆。
“莹娘,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赵承邦抛开之前背诵的那些理智说辞,骨子里的幼稚和急性掩都掩不住,“为什么大哥无动于衷!”
他往前走了一步,来人的容貌便显露出来。
正是赵家三房庶出的四小姐赵莹真。
长发用一支质朴的银簪简单绾起,肤色是久不见日的苍白,唇色浅淡,鼻梁小巧,五官端正,不能说是顶好的面貌,倒是看着顺眼。
人畜无害,这就是赵莹真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
她刚刚躲在花园的后墙,听完两兄弟全程对话,待大哥走远,才款款走出。
赵莹真内心暗笑赵承邦此人愚昧酸腐,信了她那套兄友弟恭的说辞,还自以为能说服久经商海唯利是图的赵承宗,面上却低垂着脸,冲赵承邦福身,卑微谦和地说:“三哥是小妹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我又怎敢说假话。若三哥疑心我,便把我送到大哥面前对峙,我可以对天发誓,所言非虚。”
前几天,赵莹真晕倒,是赵承邦将她送回院子里医治。
赵承邦在大哥和二哥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自卑感,悉数从自己病弱的四妹身上找回,他看着赵莹真这副压根活不久的孱弱身子,心里丝毫不觉得对方能翻出什么风浪。
赵莹真是已故的三房所出,在赵家无依无靠,如今想要背刺二房来投靠他们大房无可厚非,二房刘氏仗着老爷的宠爱在府里作威作福,想必赵莹真深受其害。因此赵承邦闻言,也只是讥讽一声:“你倒想得美,想在大哥面前班门弄斧,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他才不愿让赵莹真抢了自己在大哥面前的风头。
赵莹真低头称是,劝慰道:“三哥莫急,若是大哥因你而与二哥翻脸,岂不是为你树敌,不如待到岁末对账,自有族长定夺。”
语罢,赵莹真掩面轻咳三声,泪水把眼眶都浸红,更添一层弱不经风。
赵承邦看着赵莹真这病怏怏的样子,一时心下痒痒,“前几日母亲为你说的亲事,可还作数?”
赵莹真心底冷眼看着这色坯子,淡淡道:“小妹被三哥救下,才知会错了大夫人的意思。蒲姨娘去得早,我又不曾学过多少诗书,能嫁与明州知府家的公子,已是高攀,待我身体好些,定会亲自向大夫人道谢。”
赵承邦见赵莹真如此不开窍,那点痒意又烟消云散。
赵莹真本于赵府是块鸡肋,但若是用得好也有点滋味。如今大房将她送给明州知府做人情,在关系上就能狠狠压二房一头。
赵承邦开始庆幸那天临时回家,撞见得知自己要嫁给知府家臭名昭著的二公子为妾后气急晕倒的赵莹真,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恐怕他与大哥不仅要继续忌惮二房背后的靠山,还要担心对蒲氏念旧的父亲的降怒。
赵承邦自己多年考取功名不顺,靠着母亲重金打点才成了从九品的长海巡检,见到刘县令都要恭敬行礼,让二房刘氏母子看了好些年笑话,等这门亲事一定,有了知府照拂,他们就该扬眉吐气了!
“行了,婚事既已定下,你身为闺中女子,这些日子便少在外抛头露面。”赵承邦又俨然一副大家长的模样。他抬手指向花园后的小道,冷冷道:“从那边的小路回去,免得冲撞了府上的贵客,失了礼数。”
赵莹真顺着花园后的小径往自己的别院走,身后的喧嚣浮华随着移动隐没在寂寥的雪色之中,她始终不曾回头,也就没有看见灌木掩映的小径深处,枝叶浅浅晃动。
在宾客不至的地方,才能看出赵家祖宅掩饰不住的破败气息。廊柱上的朱漆已经大片剥落,露出斑驳的木纹,院中的花草也无人打理,杂乱无章。池塘中的水早已干涸,池底堆积着枯枝残雪,假山上青苔蔓延,格外荒凉。
如今赵家不过是个败絮其中的华丽空壳,此时尚且能强撑着体面,却也意味着正在加速走向衰亡。且不说二房的贪腐,大房手脚又何曾干净,三兄弟的明争暗斗,核心都在于唯恐自己拿的不够多罢了。
她倒想坐收渔翁之利,只不过以她此时的能力,贸然出手只会落得以卵击石的下场。
赵莹真暗叹口气——距离她穿越到一千年前的昭朝已经过去几天,虽然忙着熟悉府内环境,但仍觉如梦似幻。
前世赵莹真已活到三十五岁,刚刚全票当选华夏船舶厂的新一任厂长,成为华夏船舶厂千年来第一位女性厂长。穿越那天当晚,她还在庆功宴上发表演讲,立志在三年内让华夏船舶上市,五年内成为全球一流的船舶制造商,美好蓝图徐徐铺展,却不曾想开车回家时,一辆失控的货车迎面撞来……
本以为车祸已是最大不幸,可是穿越到赵家四小姐,和她同名同姓的赵莹真身上,才知竟有人比她过得更加悲惨。
原主年方十六。她的母亲蒲氏本是梅氏房里一名身份卑微的婢女,因为容貌出尘被赵老爷看中,纳为妾室,颇受宠爱,自生下原主后,便被梅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原主十岁那年,梅氏设下毒计,诬陷蒲氏与府中一名小厮有染,秽乱门风。老爷震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命人将蒲氏拖到院中,众目睽睽之下乱棍打死。年幼的原主跪在母亲身旁,哭得撕心裂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血泊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用眼神求她“忍下去”。
不久后,真相大白。然而梅氏身为正室,又是巨富梅氏林业的千金,娘家势力庞大,老爷不敢深究,仅以误会二字草草了事。梅氏被罚在佛堂抄经半月,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威风,甚至变本加厉地欺凌原主。而原主,从此成了府中最不受待见的人,连下人都敢对她冷眼相待,每日只能躲在母亲生前居住的偏院中,靠着几件旧衣裳和微薄的月例勉强过活。
原以为步步忍让能够换来一丝喘息与安宁,谁知前几日,梅氏托人传话,将她带到正厅议事,原主这才知道,自己竟被许配给明州知府家的二公子李裘为妾。
李裘为人之恶劣,即使是闺阁女子亦有所耳闻。他仗着家中权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逼得不少百姓家破人亡。
更令人发指的是,李裘纳了十几房小妾,这之中大多女子是被他强抢而来,入府后便如坠地狱,不少人因为不堪凌辱自缢而亡,还有一些则莫名“病逝”,实则是被李裘虐待致死。也有女子家人试图告官,却倒打一耙为“诬告”,轻则挨板子,重则流放他乡。
他人都是唯恐被李裘盯上,而梅氏蛇蝎心肠,将原主上赶着往知府送,十日后,就是原主出嫁的日子。
原主一时急火攻心,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彻底垮了,再睁眼,便是赵莹真来到这个世界。
如今,距离她嫁给李裘为妾的日子,只余五天。
赵莹真出身底层,中专毕业后便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从来都是刀尖上讨生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只怕是装过的孙子打过的脸比原主吃过的饭还多,虽然扼腕原主的遭遇,但此刻不得不冷静下来思索对策。
按照现在的发展,赵莹真只有几个结局,第一,应梅氏的要求嫁给罗刹李裘,在深宅大院里被玩弄致死,第二,以病体为借口拒绝嫁人,但在府内亦有大房针对,众人冷眼。
更何况,她知道历史进程,如今已是昭朝景元二年,不出两年,没落的赵氏船业就会被迅速崛起的华夏船业吞并,而赵氏家族最终死于流民之乱。
横竖都是死,但没死之前,必须放手一搏生机。
五天之内,赵莹真必须找到破局的方法,她心生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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