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回廊,正厅的热闹彻底听不见,偏僻狭小的院子被破旧的木门掩住,吱呀推开,赵莹真透过落灰的窗棂,能看见房间内飘摇着一盏如豆的烛火,昏暗阴冷。
一个丫鬟头顶着一个装满几乎结冰的水碗,在院里扎马步,见到赵莹真,一张脸冻得紫红,双腿已然战战,赵莹真擦身而过,就听对方蚊呐般的呼唤:“小姐……”
赵莹真不理不睬,径直走入后院柴房,点燃柴火用大锅灶铲雪煮水。
另一个丫鬟听到动静,从主屋施施然走出,装出吃惊的样子,作势要来帮她:“小姐,这等粗事怎么能由您来做……”
足下却扎在原地丝毫不动。
赵莹真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看着这个穿着繁复款式丝绸袄,打扮得比她这个主子还张扬的下人,启口道:“那就有劳素问,帮我把后院上层的雪都铲进锅里。”
素问和素心是与原主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只是原主失势后,老实的素心不敢僭越,而心思颇多的素问则贪下原主的例银和好处,过得反比原主滋润得多。
原主是个病弱娇软的性子,对着两个仆人百般讨好,反倒让人骑到头上去。
素问也不知四小姐醒后是吃错了什么汤药,这几天对着她们两个下人大发脾气,今晚又因为没有受到大少爷的宴请,罚素心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扎马步,她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以前四小姐软弱,她就能强硬起来,如今四小姐把素心罚得几乎冻死,她便有些惶惶。
想到三少爷对她的许诺……待到这贱人嫁出去,三少爷就会去求大夫人纳她为妾,到时候,她便能在这赵府风风光光地做主子!
素问咬咬牙,拿着簸箕去铲雪。她心中有恨,铲雪自然不认真,簸箕里的雪带上不少污渍,偏偏赵莹真回头来检查,拍了拍她的肩膀:“素问辛苦,这些雪先煮了去,就做接下来三天你的用水。”
素问一听,怕真吃了地上的污水,只能倒掉脏雪重新扫,一双手冻得肿起。
前院的素心顶着寒风泪流满面,她内心也有怨,明明她替小姐着想,才在小姐面前痛陈李裘的恶行和素问与三少爷通奸一事,小姐却以搬弄口舌降罪于她,罚她在门口的寒风里冻上数个时辰。
“你可知错?”赵莹真把碗从素心头顶取下,把人扶起来。
素心双脚都站不稳,贴着墙靠住,内心更多的是委屈与不甘,但下意识低头哆嗦道:“奴、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谢、谢小姐、责罚。”
赵莹真苦笑,若是前世,她手下随便挑个人都能放出去独当一面,现在却是一个能立刻用的都没有,素问机灵,但心不诚,素心忠诚,但不聪明。
素问是她手上的第一步棋,而素心却是她手中的第一枚子。
要能为她所用,第一步,就是惧她。
“我知道,你今日受苦了。”赵莹真把人抱进怀里取暖,抚摸素心的发髻,低低叮嘱,“但若我遭人陷害,素问尚有人可靠,你却没有活路。如此搬弄口舌,最容易落人话柄,我要你记着,第一,要能忍,第二,要能藏。”
素心在她怀里颤抖。
“你姐姐的事,我自有办法。”素心的长姐,本是屠户之妻,夫妻恩爱,却遭李裘掠夺为妾,在知府仅活了半个月,便被盖着白布满身伤痕地扔进了郊外野地。
素心讶然,在四小姐身边伺候多年,她们还没有如此贴近的时刻,此刻,一种同舟共济的温暖漫过风雪里的悲伤,她呜咽出声。
“小姐……我、我以后定谨言慎行。”
无非扇个巴掌给个甜枣的套路,却也让赵莹真由衷心酸起来。
“你可还能找到那个屠户?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声音越来越低。
素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烧开一锅干净的雪水,却见四小姐带着素心走进来,对她颐指气使。
“把这锅水抬到你们房间,”她转过头看向素心,趾高气昂,“冻了一晚上,去好好洗洗,别明天染了风寒,伺候我不力!”
素问没想到被诓了,气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老实背水,瞧着素心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她的手却冻得生疮流脓。
是夜,赵莹真从床底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船模型,这是她卧床养病时无聊削的,打量半晌,又放回原处。
翌日卯时,天刚蒙蒙亮,赵莹真便从榻上起床,走到院子里。
一夜风雪,院中再次覆满洁白,昨日足迹了无痕。院中老槐树的枝桠早已被寒风剥去最后一片树叶,光裸的枝干在苍茫的雪色中尤为苍劲。
拿着大扫把利落地扫出一片空地,赵莹真转身步入柴房,抽出一根烧火棍。棍子粗糙而结实,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火焰炙烧过的温暖。赵莹真轻轻掂了掂,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自那日晕厥转醒,赵莹真便下定决心,把养好身体摆在第一位。
原主体弱多病,又是一个闷性子,在医疗资源匮乏的古代,这副身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怕是活不长,更何况,她还指望着用这副身体扛起一个船厂的未来,更不能在创业伊始就被病痛困扰。
赵莹真站在空地上,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下意识轻咳却令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前世的她,年少时便混迹于市井,贯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虽不是根基深厚,但那些拳脚招式却早已深深刻在她的骨子里。
她低喝一声,棍影如风,横扫而出,虽腕力不够,但仍带起一片雪花飞扬。她的动作并不华丽,但眼神坚定明亮,将拳脚与烧火棍融为一体。少女的身影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流水行云,呼吸急促,黑发勾缠纷扬的落雪,仿佛天地间独此一舞。
素心醒时,双腿酸痛,她一瘸一拐走到院中,就见自家病弱小姐在槐树下舞……烧火棍?
素心目瞪口呆,愣了一会才匆匆跑回里屋拿上件旧绒披风给赵莹真披着。
“小姐,咱们回屋吧,天寒地冻的容易伤肺腑,身体要紧。”素心低声劝着,用手帕替赵莹真擦汗。
赵莹真练了有一个时辰,身体发热,知道适可而止,便随着素心回屋梳洗。
素问打着哈欠,姗姗来迟,站在一边候着。
“今日素心随我去大夫人那一趟,求她拨与些银两,让你出门替我采买些出嫁用的物什。”铜镜中,赵莹真细细打量自己那张苍白赢弱的脸,为自己的淡色菱唇抹上一点口脂,整日见病态的样子,谁都扫兴。
关于采买一事,之前向来是素问包揽,不知这些年贪了多少。
素心闻言有些嗫嚅,“小姐,奴婢恐怕不太懂,您之前都是让……”
赵莹真知道她要说什么,刚要出言,就被素问打断:“四小姐,院里之前的采买都是奴婢在做,素心毛躁,出嫁前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奴婢也放心一点。”
沉默几秒,素心素问皆以为软弱的小姐会就此妥协,谁知转瞬间,赵莹真凌厉的耳光已经重重的扇在素问的脸上!
两个丫鬟哪见过这个仗势,吓得一齐跪下!
“我还没出嫁呢,就有人已经不把主子的话当回事了……”她掩面假泣,素心不停求饶,素问则捂着被扇肿了的半边脸,瑟瑟发抖。
“既然这么想替我干活,那你今天就哪也别去,老老实实给我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若我回来见到一片雪花,便罚你跪在门外!”
“是……是。”素问趴伏在地上,内心的恨意再次攀升,一个死丫鬟生的不受宠的女儿,竟然也能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快点嫁了吧,让那个李裘了结你!
可现实很骨感,素问不得不膝行着跪出院门,到柴房拿了扫把便埋着头在院中扫雪。风雪越刮越大,扫了一层又覆一层,似是永远也扫不完,她一边扫一边冷眼看着屋里的情况,过了一个时辰,赵莹真带着素心出门了。
她又装模作样打扫了一个时辰,把扫把一扔,跑到里屋坐在赵莹真刚坐过的梳妆镜前,学着赵莹真的样子顾影自怜,却只见那紫肿丑陋的半边脸颊。她咬牙,拉开抽屉偷了赵莹真的胭脂遮掩,总算看得过去,又换了那身新买的金线袄,扭身出门。
深宅大院别的道理没有,面上功夫总是特别足的。梅氏再恨三房,赵莹真求见时也没候多久,便让她进去,丝毫没有为难。
梅氏的院子足有赵莹真的别院五倍大,青松掩映,曲折通幽。随着仆人的指引,赵莹真走过蜿蜒的青石板路,来到后院一处雕梁画栋的庭院。梅氏正与一位年轻女子品茗,身边站着三个伺候的仆人,不远处,四五个仆人护着一个四处乱跑的小男孩,想必就是昨日刚举办万生辰宴的小嫡孙。
赵莹真立于阶下,福身道:“给大夫人、嫂嫂请安。”
“起来吧。”梅氏如今春风满面,大儿主管祖业,小儿有官职傍身,儿媳孝顺,孙子可爱,她听说赵莹真已经坦然接受婚配,过几天便不再是赵家人,当年的嫉恨一时释然,“莹娘今日上门,是有何事?”
赵莹真情真意切地感谢了一番梅氏替她寻的亲事,才道出来意。
梅氏内心暗笑,精神松懈,十分大方地赐了赵莹真一百两银子,又让人许给素心一块出入府邸的腰牌,赵莹真感恩戴德,把需要采买的东西托给素心。
正巧这时,小嫡孙跌跌撞撞地跑来,要齐氏抱他。等缩进母亲怀里,他又吃着手指,好奇地朝赵莹真打量。赵莹真见状,拿出怀里放着的小木船放在桌上。
“来的匆忙,没能给小侄儿带什么礼物,这艘木船,是儿时父亲送我的礼物,如今送给你,愿你行稳致远,一帆风顺。”她勾着手指逗弄孩子,对方便笑着咿呀了几声。
长嫂齐氏是四年前过门的媳妇,但与原主打交道并不多,此时便笑意盈盈地请赵莹真一齐饮茶,赵莹真顺水推舟,有丫鬟上前,替她斟了一杯明前龙井。
“想来妹妹嫁过去不久,也会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孩子。”齐氏抿唇微笑,“这两天府上来了贵客,承宗不允许我们四处走动,若是妹妹有空,便来陪我们聊聊天,解解闷。”
赵莹真看着小侄儿很快把木船抓在手上,破坏欲十足地卸成几片榫卯相谐的木板,却无人指责,淡淡一笑。
齐氏又观察梅氏的脸色,亲热俏皮道:“刚巧,母亲也能给我们传授一些驭夫之术,等妹妹到了知府家,不至于受欺负。”她嘴甜,左右都能讨着好。
梅氏淡淡掀起眼皮,眼里都是无奈宠溺,“你呀,小丫头!”她转头轻瞥赵莹真,那坯子和蒲氏并不像,低头转着茶杯,一双眼倒有老爷年轻时的三分样子,不禁柔软:“莹娘若是有心事,可说与一听。”
赵莹真放下茶杯,突然想到原主的母亲蒲氏。
不知若此刻她尚还在世,是否也会有这样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确有一事,让我有些头疼。”赵莹真故作天真,把早晨采买的事添油加醋说出来,“这些年,原来府里待我不薄,却不曾想下人贪墨,倒让我以为是……险些错怨了夫人。”
语罢,赵莹真红了眼眶,泪水如断线而下,齐氏也同仇敌忾,在一旁感慨人心险恶。
只有梅氏啜了口茶,悠悠道:“下人就是如此,不打不屈,不打不惧,你只管惩治,我替你做主。”
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赵莹真勾勾唇:“夫人说得是。”
小嫡孙坐在母亲怀里百无聊赖,将榫卯结构的木船拆了拼拼了又拆,然后哭闹着要祖母陪他去后花园的溪流里放船。
他是梅氏的心头肉,梅氏哪敢不从,三人便一同陪着他去后花园。
“此时承宗应当还陪着客人在前厅议事,我们去玩半个时辰,不打紧。”齐氏打了个圆场。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后院花园,两个小厮提着水桶走在前面,池塘干涸覆雪,只能不断往溪流的河床里灌热水,才能伪装成流水,供孙少爷玩乐。
赵莹真走在后头,觉得实在是滑稽。
突然,前头的一个提水小厮突然急急忙忙跑回来,跪在梅氏面前,拦住她们,“大夫人……前面……三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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