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牧亭意开口，他平日休息的寝屋已经有仆役抖着身体将房门推开。
刚靠近寝屋的台阶，牧亭意的左腿已经产生轻微刺痛感。
杜黛再轻，也是一个成年人的体重，能凭借一条腿抱着走一段路，牧亭意的体魄已经很出众。
他强忍着刺痛感，迈上台阶，踏进寝屋。往日不觉得远的床榻，这三十来步却犹如天堑。
双臂越来越沉重，牧亭意额头浮现细汗，理智告诉他，不应再继续下去。
可每当他浮现中途放弃的念头，心底便会产生一股屈辱，覆盖他的心脏，就像大嘴钳的黄蚂蚁啃食血肉般令人痛苦。
他不想输。
凭借极强的意志，牧亭意压下左腿的痛苦，抱紧怀里的人，终于靠近床榻。
他光洁额头的细汗已经凝聚成汗珠，唇色寡白，一双瞳仁偏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牧亭意弯腰将熟睡的杜黛放在床榻外侧，双手还来不及抽回，左腿膝盖忽然传来钻心的疼痛，且瞬间扩散至全身。
他身体脱力倒在杜黛身上。
“唔……”
重压感让杜黛皱起眉头，很快被惊醒，她睁开眸子，恰好与脸颊贴着她胸口的牧亭意对上视线。
后者立即闭上眸子，对这个突发意外既羞又窘，脸颊触碰的柔软让他脑子很乱，抿着寡白的唇难得词穷。
寝屋里伺候的仆役见两人贴在一块举止亲密，压根没往脱力上面想。
杜黛第一反应也以为牧亭意这是趁她睡觉占便宜，但很快她细心留意到他一头汗的额头以及寡白的唇色，再联想他平时的性情，绝不是沉溺美色之人。
“家主怎么了？”
杜黛本想把牧亭意扶开，结果他看起来身材均瘦，身体重量比实际看起来更重。
杜黛尝试两下，发现自己居然推不动！
“……吩咐，叫，孙医师过来。”
牧亭意轻声道。
“嗯。”
杜黛连连点头，好在寝屋里还有仆役在，得知家主身体有恙，这些仆役再也无法保持之前淡然，焦急运转起来。
牧亭意被两个力气大的仆役搀扶着躺在床榻上，他左腿脚踝处的裤袜，已经渗出鲜血，肿得特别大。
杜黛稍作思考便想通前因后果，她站在床边看着牧亭意苍白的脸色，委实说不出泄气的话来。
纵使她没有要求牧亭意抱自己，但他本意与出发点是好的，于情于理，杜黛都不应当在这时指责。
留意到牧亭意额头上的汗珠，杜黛顺势坐在床沿边，她摸了下衣物，发现没带手帕，只好扯过衣袖帮他擦拭。
原本闭着眸子强忍着左腿疼痛的牧亭意被额头的触感惊动，他睁开一双泛着些许水光却平静的眸子，与杜黛对上视线。
“下人已经去请医师了，家主饿不饿？妾身煲点炖汤吧，还是喝些清点的粥？”
杜黛注视他深邃的眸子，嗓音稍轻，蕴含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牧亭意怔怔看着她。
他都不记得有多久没享受过这样轻声细语的熨帖与温暖，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记都记不清了。
“都可。”
牧亭意闭上眸子，嗓音发涩。
“嗯。”
杜黛帮他擦完额头上的细汗，又扯过被褥盖在他胸膛，好暖住心口，免得着凉。
她站起身准备去厨房，手腕突然被握住，杜黛眸中带着疑惑回头。
“……主厨房这个时辰都休息了，离得又远。隔壁院落有厨房，要什么食材吩咐下人去取，先安排他们生好柴火。”
牧亭意眸光微敛，低声道：“外面凉，等他们准备妥当再过去。”
“好。”
听到牧亭意话语里蕴含的关心，杜黛眉眼微弯，愉悦地答应下来。
牧亭意被她脸上笑意晃得有些不自在，他收回手掌别开视线。
一大堆仆役就守在寝屋外伺候着，牧亭意的腿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必须要等医师过来再听令行事。
杜黛想好所需的食材，告知仆役让他们取来，放在隔壁院落的厨房里。
五个仆役连忙应下，手里提着灯笼，撒腿就往主厨房的方向匆忙跑去。
隔壁院子的厨房，也去了两个仆役收拾与生火，杜黛折返回到安静的寝屋里。
牧亭意的寝屋比杜黛在春荷苑的正房还要大，屋子分为里间与外间，摆着四个火炉才堪堪驱散寒气。
杜黛穿过外间时，见到紫檀木桌上摆放着茶具，她抬手摸了下紫砂茶壶，发现有余热，顺手倒了杯茶水。
“家主渴不渴？妾身端了杯茶水过来。”杜黛靠近里间的床榻，侧身坐在床边轻声问他。
牧亭意闭着眸子没做声。
杜黛还以为他痛得不想说话，等待几息见他没反应，便将手中茶杯凑近自己唇边抿了口。
牧亭意的意识浑噩，恍惚听到有人在身边轻声细语，好似还问了他渴不渴，他缓缓睁开溃散的眸子，低声答道：“渴了。”
“……”
杜黛默默看着被自己抿了口，还剩下大半的茶杯。
牧亭意虽然睁着眼，注意力却未集中在杜黛身上，他脑袋晕眩，看东西也感觉蒙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杜黛遥？”
牧亭意黑色瞳仁转动得很缓慢，他没看见说话的人，语气带着些慌乱，抬起手臂在床沿边扫动找寻。
杜黛看到这个情况，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伸手让他握住，“妾身在这，家主，您的眼睛……”
杜黛的手又软又小巧，还很暖和，牧亭意眼中聚焦恢复，望向杜黛所坐着的位置，她清丽面容带着难以置信的难过。
牧亭意躺了一会，脱力的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手肘撑起身体坐起来，牵动左腿，痛得他眸色越显深邃。
“怎么一副，以为我瞎掉的样子。”
牧亭意脸色苍白，语气含笑地看着发怔的杜黛，他手指轻触杜黛的眉眼，看她下意识眨了下眼，轻声感慨：“牧家业大，就算我处理不了那些事务，不还有之归吗，他会照顾你的。”
杜黛听到最后那句话，瞪大眸子，还以为他知道原主对牧之归的恋慕，反射性辩驳与撇清：“我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有何立场来照顾我。”
“……”
牧亭意沉默地看着她，他平静的眸子像看透一切，让杜黛有些喘不上气。
她没法解释自己与原主不是一个人，也说不出原主为何要自尽，说了就是不打自招。
“你是之归的嫂嫂。”
牧亭意寡白的唇角噙着笑，可在杜黛眼里，他并不高兴，甚至连握着她的手掌都不自觉用了些力道，“他照顾你，是应当的。”
牧亭意亲自宣告她身份，这明明是一件好事，杜黛却觉得这里面蕴含着不易察觉的危险，她不敢往下接这个话茬。
可以确定的是，牧亭意必然知晓，原主与牧之归走得比较亲近这件事。至于他掌握得具体亲近到什么程度，杜黛不知道。
牧亭意也没有要往下说的意思，他接过杜黛手中端着的茶杯，一口饮尽。
即便不想承认……
他在承认杜黛身份的时候，心里曾动过短暂的杀意。他若死了，让夫人陪葬，放在这个世道无人敢置喙。
“妾身再帮您倒杯茶水来。”
杜黛手指轻颤地接过牧亭意手中的空杯子，她想抽回自己那只手。
“你在害怕？”
牧亭意敏锐察觉到杜黛语气中的恐惧，他一双深邃眸子直勾勾盯着她看。
“……没有。”
杜黛想否认，结果她一开口，嗓音哑涩得毫无说服力。
她别开脸，不敢与牧亭意对视。
“别怕。”
牧亭意语气柔和下来，他握着杜黛的手掌将她拉到怀里，下颌靠着她乌黑的秀发，声线低沉缱绻：“……只要我不死，谁也伤害不了你。”
杜黛感受着牧亭意宽阔的胸膛与心脏有力的跳动，她眸子轻闭，理智极为清醒地轻嗯了声。
她怕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牧亭意。
怕他知晓原主对牧之归的感情，迁怒到她身上。方才感知到的危险，已经显而易见地表明，牧亭意在这方面绝不会有丝毫容忍的余地。
“咳咳……”
随着一声清亮的咳嗽，杜黛下意识从牧亭意怀里挣脱。她望向寝屋的外间，那里正站着位提着木箱的老者。
“孙医师。”牧亭意颔首示意。
“嗯。”
孙医师一脸严肃走过来。
杜黛连忙站起身，空出床沿位置，方便孙医师看诊。
“夫人，厨房已经备好了，食材也按照您的吩咐拿了过来。”家仆抵着脑袋轻手轻脚靠过来，向杜黛汇报。
“妾身去准备膳食。”
杜黛轻声说罢，匆忙跟家仆离开，路过外间的桌子时，不忘把茶杯摆在上面。
牧亭意目送她的背影走出寝屋方才收回目光，孙医师已经着手解开他左腿的裤袜。
他左腿的脓血肿包有碗口那么大，小伤口渗出的些许脓血将衣物与伤口紧紧相连。
孙医师撕开裤腿时牵动伤口，痛得牧亭意直吸气，脸色一片惨白。
“这么大的肿包，没法靠服药与外敷消肿，必须要将里面的脓血弄出来。”
孙医师郑重道：“二公子不在，老夫掌刀的手没他那般稳当，家主忍着点。”
“……”
牧亭意闭着眸子没说话。
孙医师把自己带来的木箱摆在床榻旁的矮桌上，将里面的手术刀具拿出来，并吩咐家仆准备滚烫的热水来，用于浸泡与清洗。
眼下热水最滚烫的地方，无疑是杜黛所在的厨房。
两个家仆匆忙跑过来，杜黛一问，得知孙医师准备为家主左腿的伤口动刀，要端些热水过去清洗刀具。
杜黛神情一肃，这个时代可没什么消毒的概念与说法，她立即吩咐仆役把水再烧热些。
杜黛将煮粥与炖汤的食材装好，摆在大锅里叮嘱仆役看好，她匆忙动身前往寝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