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车抄了近道，飞速过弯时尾翼甩出雾白色的长长轨线。

伊岚死死抵在座椅上，积压的焦躁和不安渐渐化成一股无名怒火熊熊燃起。

她已经不想深究为什么萝弗斯和安可夫在一起，他们又为什么会碰上白天突然从政务厅里消失伊西多·嘉比，她现在只觉得愤怒。

伊西多·嘉比轻描淡写的声线加深了这种愤怒。

原来世界上就是存在这么些人，他们明知自己才是纷争厄运的源头，却始终能心安理得面对无辜受到牵连的旁人。

萝弗斯不过是个今天刚好被安排执勤的护卫队员，她不了解任何有关感染生物偷渡的事，也不认识联合会议中的任何人，她甚至没有进过政务厅。

这场多方谋利的戏局既不会带给她任何好处，也不会损害她个人分毫。

她根本和今天的事毫无关系，为什么偏偏要是她？

安可夫的通讯被掐断。

伊岚在下一秒按下回拨，随通讯请求一起传过去的还有一段时长35秒的通话录音。

通讯被重新接通。

“你还有什么……”

伊岚打断对方：“C172号港因故障停用，已在1年前被禁止登陆。”

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在说：“照顾好安可夫，如果他出了事，我会把这段证明你非法登陆边境驻军星球的录音发给我认识的每一个人。”

“还有，我不能单独驾驶飞艇，希望你派个人和我同行，我会在10分钟后抵达C172。”

说完，这次换她先摔断通讯。

“……”

星空港外的排巷深处，卫吉德正将烂泥一般的安可夫拖在肩上，掰开他的嘴往里灌恢复剂。

锁骨处紧靠脖颈位置的洞穿伤让他无法自主吞咽，卫吉德不得不强制性地抬高他的脑袋让药液滑进他喉管里，同时防止他被恢复剂呛死。

一道从额角斜贯至下颚的伤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不仅毁了少年原本清俊的样貌，还糊住他半幅五官，导致卫吉德喂药的动作颇为受限。

安可夫身上已经没有几处好肉，几根胸骨断在皮肉底下不好判断，但他大腿上并排的数个血淋淋的深洞却格外触目惊心，让他整个下半身看上去像刚从血潭里捞出来。

好不容易灌完药，卫吉德对面前刚结束通讯的伊西多·嘉比道：“他只是昏迷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以他过往的经验，只要人还有口气在都不算有生命危险，就算这人已经进气少出气也少了。

伊西多手里握着安可夫的端脑，好像没在听他说话。

好半响，她才不可思议地抬头问：“她刚才是在威胁我吗？”

卫吉德迟疑地看了眼她手里的端脑，点了点头。

伊西多点开伊岚发来的录音，确定对方真的意图把她们的通话当做把柄来要挟她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好心帮他们，她竟然还和我谈条件？”

她当了二十几年大小姐，很少有人用这么不客气的态度和她说话。

至少不会当面说。

卫吉德的视线落到她紧按在腹部的左手上。

她也受伤了。

身前的衣服被污血浸得有些发黑，伤口包扎过几遍，但还是在不断往外渗血。

刚逃出政务厅时她就因为捕捉器反噬受了伤，刚才为救安可夫又添了新伤。

失血让她脸色有些发白，但听她说话还算有力，卫吉德安心了一点。

他看了眼怀里不省人事的安可夫。

从前只闻其名，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人。

几个小时前，他们在政务厅和利亚姆失去联系，不久后巡逻军就冲了进来。

一旦落在他们手里，即便是伊西多的父亲亲自出面也不可能再捞他们出来。

到那时，不仅“脱骨计划”会暴露，他们的性命都可能不保，更何况这回他们私自行动的事家主根本不知情。

当时两人避无可避，被迫退入2号厅时，恰好撞见被从外面打开地下通道和通道里的安可夫。

“至少他没把我们交出去。”

他说。

原本伊西多惦记利亚姆的安危，他们跟着安可夫从地下通道离开后就打算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分道扬镳。三人刚要分手，就意外撞见偏僻的角落里竟然有一群佣兵绑走了一个护卫队员。

那人恰巧是安可夫认识的朋友。

一个连异能都没有的家伙，发现朋友遇难后居然敢独自冲进佣兵堆里抢人，这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佣兵一看便不是善茬，再加上他们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胆大包天地在驻军星上绑架护卫队队员，更是来者不善。

虽然他早料到像安可夫这种初出茅庐的军校生对上佣兵只怕是以卵击石，但少年发了疯似的以命相搏的样子倒的确是挺唬人的。

那股子埋头送死的蛮劲，差点让他和伊西多两人同时出手都没能把他救回来。

是个有血性的。

“就当是还他的人情。”

他放下背上的人，对伊西多说：“我过去一趟。”

伊岚朝他们要人，他们现在就剩两个人，那只能是他去了。

见他要走，伊西多下意识拉住他。

利亚姆还下落不明，她不想再让他去冒险。

卫吉德停下不动，看看她，安静地等她命令。

“算了。”

几番纠结，伊西多最后还是皱眉松开了他：“我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至少安可夫说这两个人可以信任。”

安可夫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前给出的两个求助对象的名字。

一个是中心实验室的伊岚，另一个是港口调度办公室的邱天。

卫吉德点头。

“那个叫邱天的人应该也快到了，他带了血袋和凝血药物，在他来之前你们待在这里不要出来。”

伊西多凝血功能有碍，一旦受伤很难止血，这也是他们没有在获得自由后第一时间乘飞艇离开的原因之一。

太空环境不比地面，她没有把握能支撑到返回三狮星。

所以事实上不单是安可夫需要接受治疗，她也需要。

更何况她不能丢下利亚姆不管，眼下的情况，他们之后或许还会需要在这颗星球上有合法身份的安可夫等人的帮助。

识时务者为俊杰。

互惠互利，这很公平。

伊西多：“希望他带来的血袋足够多。”

眼看伊岚给的时间快到了，见她再没有别的吩咐，卫吉德便准备动身。

“等等！”

伊西多叫住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如果发现那些佣兵和总督府或科瓦罗有关，你不要出手。”

“我明白。”

卫吉德穿上从安可夫身上脱下来的外套，埋头离开排巷。

伊西多盯着他的背影走远，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扭头看向瘫靠在墙角的人，眼神渐渐澄清，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你救我一命，现在我还你。从前的事我们就算两清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算。

——

伊岚比预计的时间更早到达C172港。

星空港内已经没有通往废港的路。

她在门口执勤的护卫队员中挑了一个眼熟的上前搭了几句话，用从他身上摸下来的武器准携证刷开了物资储备部的大门，从内部通道钻进卸货区，直接搭乘升降梯抵达港口平台。

C172港荒废已久，没有供电，供氧中断导致平台上氧气十分稀薄。

平台气压长时间得不到维护早已失衡，伊岚没有穿航行服，在黑暗中向外摸索前进的几步路走的格外艰难。

穿过最后一道安全闸口，漫天触手可及的璀璨星辰在她眼前骤然铺开，从四面八方朝她压下。

伊岚屏息蹦出平台，指尖触上笼罩在整个星空港最外围的防空罩。

无尽深邃的浩瀚黑暗中漂浮着数不清的细密光芒。或是莹莹独立，渺小却闪耀；或是簇拥相聚，汇入无言卷舒的星云。

她已经走到了最接近宇宙的地方。

港口外的景象此时已一览无余，可她仍然没有看见任何一艘飞艇。

就在她快要因为缺氧而头昏脑涨时，视线下方的黑暗里终于闪过一丝白光，像剥去躯壳上干裂的染料一样缓缓露出了飞艇银灰色的光滑外壳。

是反追踪隐形装置。

飞艇在靠近港口，开始自动对接。

伊岚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猛地回头。

来人穿着航行服，手里拎着一件原本属于安可夫的外套。

他问：“你就是伊岚？”

伊岚冷冷地盯着他。

“我是。”

他点头，丢过来一件航行服。

“飞艇不比星船，你最好还是穿上。”

航行服肩上印着星空港卸货员的标志，这显然是他在来的路上顺手拿来的。

他还没有合上头盔前挡，随着他走近，星辰逐渐照亮他露在外面的半张脸。

伊岚认出他就是在汉森·戴维房中跟在伊西多·嘉比身边的男人。

他朝对接通道走去。

“走吧。”

伊岚盯着他的后背：“你一直跟着我？”

卫吉德扣下头盔。

“你给的时间太短，想要不迟到我只能跟着你上来。”

飞艇对接成功，舱门朝两侧缓缓拉开。

卫吉德率先跳进去，回头看向她：“如果你还想救人，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