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截然不同的噩梦之后,瑟琳娜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似乎真的死去了。不是□□的消亡,而是某种支撑着她挣扎、反抗的精神气力,在那个梦中被卢西恩冰冷而狂热的宣言彻底抽走了。如果重复的绞刑噩梦是对过去的惩罚,那这个新的、关于永恒囚禁的梦境,则是对未来血淋淋的预演。
她变得异常安静。
不再试图与卢西恩安排在她身边的仆人交流,不再对庄园的事务流露出任何兴趣,甚至不再走到窗边去眺望那片她曾倾注心血的“月光尘”坡地。她像一个人偶,机械地进食,机械地洗漱,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膝盖,沉默地坐在卧室的壁炉旁,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那里面燃烧着她早已化为灰烬的自由意志。
卢西恩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没有表现出满意,也没有流露出不悦。他只是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房间里,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介入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他会亲自过来“陪”她用晚餐,餐桌上的话题从最初的、带着试探的回忆,到后来变成了单方面的、关于外界局势和他自己野心的低语。他告诉她老皇帝的病情如何加重,告诉她某些贵族家族是如何在暗中站队,告诉她他是如何一步步在南境编织自己的势力网络。他像是在对一个绝不会泄密的树洞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最珍贵的藏品展示其价值所在。
瑟琳娜从不回应,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味同嚼蜡。
他会在午后走进来,手里或许拿着一本诗集,或许是某份无关紧要的商业报告,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开始朗读。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读着那些歌颂自由、爱情或是描绘广阔天地的篇章。这近乎残忍的讽刺让瑟琳娜的手指微微蜷缩,但她依旧沉默。
他甚至开始干预她的衣着。
“这件颜色太暗淡了,不适合你。”他会这样评论,然后吩咐女仆取来他早已准备好的、用料昂贵、设计精致的衣裙,大多是柔和的浅色,白色、淡金、薰衣草紫……像是要将她装扮成一个纯洁无瑕、需要精心呵护的瓷娃娃。瑟琳娜顺从地换上,像个没有灵魂的衣架。
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夜晚。
他不再只是将她锁在房间里。有时,在她半梦半醒之间,会感觉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床边。他不会碰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她。她能感觉到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着她的睡眠,渗透进她的梦境。有时,她会在极度不安中惊醒,猛地坐起,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凄冷的月光,和那仿佛依旧萦绕在空气中的、属于他的冰冷气息。
她分不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噩梦的开端。
这种无孔不入的、精神上的蚕食与掌控,比任何□□上的折磨更让她崩溃。她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地掏空,属于“瑟琳娜”的个性、喜好、甚至恐惧和愤怒,都在被他用一种缓慢而坚决的方式抹去、重塑。他要的,是一个完全符合他心意、安静地待在他打造的笼子里、只属于他的“瑟琳娜”。
这天傍晚,卢西恩再次走了进来。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手里拿着一个用天鹅绒包裹的狭长盒子。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瑟琳娜。”他在她面前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条项链。链子是极细的银丝编织而成,精巧无比。而坠子,赫然是一片被完美封装在透明晶石中的、银绿色的“月光尘”叶片!叶片保存得极好,甚至连细微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幽幽的、熟悉而又诡异的光泽。
瑟琳娜的瞳孔猛地收缩。
卢西恩拿起项链,走到她身后。瑟琳娜身体僵硬,却没有反抗。她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拂开她颈后的发丝,感觉到那条带着“月光尘”坠子的项链轻轻落在她的锁骨之间,晶石贴着她皮肤的触感,冰冷如蛇。
他为她扣好搭扣,双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耳廓:
“看,它多配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按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看向对面梳妆台上那面华丽的银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苍白、美丽、眼神空洞如人偶的少女。她穿着精致的白色长裙,脖颈上戴着那条镶嵌着她心血象征的项链,而她的身后,站着俊美如神祇、眼神却深邃如恶魔的卢西恩。他微微勾着唇角,姿态亲昵而占有,仿佛在展示他最得意的收藏。
“很美,不是吗?”卢西恩凝视着镜中的她,也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平静而笃定,“这才是你应有的样子,瑟琳娜。安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瑟琳娜看着镜中的影像,看着那个几乎认不出的自己,看着卢西恩那毫不掩饰的掌控欲,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缓缓闭上眼,不再看那令人绝望的镜像。
卢西恩看着她闭合的眼睑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他不在乎她此刻是顺从还是无声的抗议。他有的是时间,一点点磨掉她所有的棱角,让她从内到外,都彻底变成只属于他的。
这个过程本身,就带给他一种无与伦比的、黑暗的愉悦。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如同主人安抚宠物。
那条镶嵌着“月光尘”的项链,成了瑟琳娜脖颈上最华丽的枷锁。冰凉的晶石坠子紧贴着她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失去的自由和希望。她不再试图取下它,如同她不再试图反抗卢西恩为她安排的一切。她沉默地穿着他挑选的衣裙,沉默地食用他规定的餐点,沉默地活在他为她划定的、日益狭窄的天地里。
她的卧室,成了她整个世界的主宰。偶尔,她会被允许在两名沉默女仆的“陪同”下,在紧邻卧室的小露台上短暂放风。露台经过改造,精致的铁艺围栏被加高、加固,缝隙间爬满了带着尖刺的蔷薇藤蔓,美丽,却无法逾越。站在这里,她可以俯瞰那片曾经属于她的“月光尘”坡地,看着它们在别人的照料下长得越发茂盛,银绿的光芒在阳光下闪烁,刺得她眼睛生疼。
卢西恩的“驯化”变得更加细致入微。
他开始过问她的阅读。他撤走了所有可能引发“不必要遐想”的书籍——游记、史诗、甚至某些带有自由意志色彩的诗歌和小说。取而代之的,是枯燥的园艺手册、温顺无害的童话,以及……一些关于帝国历史、尤其是强调忠诚与服从的典籍。他似乎想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重塑她的思想,磨平她灵魂中最后可能存在的棱角。
他甚至开始“规范”她的作息和表情。
“夜晚需要充足的休息,这对你的身体有益。”他会这样说着,亲自监督她按时就寝,哪怕她毫无睡意。
“我不喜欢看到你皱眉。”他会用指尖轻轻抚平她无意识蹙起的眉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当她因为长时间发呆而眼神空洞时,他会要求她“看向我”,然后长时间地凝视她的眼睛,仿佛要在那片蓝色的沉寂中,强行点燃一丝只属于他的、温顺的微光。
瑟琳娜像个提线木偶般配合着。她不哭,不笑,不怒,不争。她将自己的内心封闭在一个连自己都几乎无法触及的深处,只留下一具空洞的、顺从的躯壳给卢西恩。这是一种消极的抵抗,是她最后能守护的、微不足道的自我。
然而,卢西恩显然并不满足于此。
他开始带来一些“礼物”。有时是一串来自遥远东方的、散发着异香的珍珠;有时是一只能发出悦耳鸣叫声、被关在黄金鸟笼里的珍稀雀鸟;有时甚至是一首他亲自谱写的、旋律优美却透着无尽孤寂的钢琴曲,他会坐在她房间角落那架他不知何时搬来的钢琴前,为她弹奏。
这些礼物,无一例外,都是被禁锢的、无法自主的美丽。如同他想要她成为的样子。
每当这时,他会仔细观察她的反应,试图从她死水般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动——无论是喜爱、厌恶,甚至是恐惧。但瑟琳娜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然后垂下眼帘,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美的接收器。
她的无动于衷,似乎隐隐激怒了他,又或许,是激发了他更深的掌控欲。
这天夜里,一场罕见的暴风雨袭击了南境。狂风呼啸,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窗户,雷声如同巨兽的咆哮,在头顶炸响。闪电一次次撕裂夜幕,将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又瞬间归于黑暗。
瑟琳娜被雷声惊醒。她拥着被子坐起,在闪电的刹那光亮中,看着窗外疯狂摇曳的树影和如瀑布般倾泻的雨水。一种久违的、对于自然力量的恐惧,夹杂着某种被压抑许久的、对于狂暴自由的隐秘渴望,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卢西恩走了进来。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一步步走到她的床边。他穿着睡袍,黑发有些凌乱,似乎也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在闪电的映照下,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与窗外暴风雨同样激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在床边坐下,目光沉沉地锁住她。
“害怕吗?”他低声问,声音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有些模糊。
瑟琳娜抱紧了膝盖,没有回答。
一道刺目的闪电过后,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同时炸响!整个房间仿佛都随之震动。
瑟琳娜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取悦了卢西恩。他的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了一下。
又一道闪电亮起,他伸出手,不是碰触她,而是指向窗外那狂暴的、不受控制的世界。
“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平静,“外面就是如此。混乱,危险,充满不可预测的毁灭。它能轻易摧毁你珍视的一切,就像那场冰雹。”
他的手指收回,转而轻轻点向她胸口,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受到她微微加快的心跳。
“而这里,”他的指尖在她心口的位置停留,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是唯一安全的地方。由我掌控,由我保护。”
他的话语,如同毒液,伴随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试图渗透进她封闭的心防。
“承认吧,瑟琳娜。”他俯身靠近,气息拂过她的脸颊,“你需要我,需要我的庇护。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只会被外面的风雨撕碎。”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
瑟琳娜抬起头,在又一次闪电的亮光中,对上他那双充满了偏执与占有欲的眼睛。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卢西恩似乎也并不急于立刻得到回答。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动摇(哪怕只有一丝)牢牢刻印下来。
然后,他站起身。
“好好想想。”他留下这句话,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房门轻轻合上,落锁声被淹没在又一阵轰隆的雷声里。
瑟琳娜独自留在床上,窗外的暴风雨依旧肆虐,但她感觉到的寒冷,却来自于内心。
这场发生在暴风雨之夜的、无声的交锋,比任何直接的暴力都更加可怕。瑟琳娜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感觉自己正站在彻底崩溃的悬崖边缘,而身后,是卢西恩那双不容她坠落也不容她逃离的、冰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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