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拓喀什小镇的边缘木屋只提供了短暂的喘息。玛拉用身上仅存的一点值钱物件——一枚银扣——从屋主那里换来了两套半旧的卡多尔平民女性衣裙、一些易于储存的干粮,以及关于前往联邦内陆相对安全路线的模糊信息。
“我们不能久留,”玛拉将一套棕灰色的粗布裙递给瑟琳娜,“边境城镇眼线太多,帝国金币在这里也能买到不少消息。”
瑟琳娜默默换上衣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但她已毫不在意。她将自己那头显眼的金发更加仔细地藏在深色头巾下,最后检查了一遍那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着莉姆的地图、所剩无几的食物、那枚夜莺徽章,以及玛拉不知何时弄来的一把带鞘短匕。
“信……”她看向玛拉。
“已经交给可靠的人带往帝都了,会通过非官方渠道辗转送达,需要时间,但比官方驿站安全。”玛拉系紧自己的靴带,动作利落,“走吧。”
她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离开了雷拓喀什小镇,再次投入卡多尔联邦荒凉而广阔的边境地带。这一次,她们不再像逃亡时那样慌不择路,而是依据玛拉获取的信息和莉姆的地图,选择了一条通往内陆小镇“卢卡忒内小镇”的路径。据说那里以采矿和手工艺为生,流动人口较少,环境相对封闭。
路途依旧艰苦。卡多尔边境多是贫瘠的丘陵和干旱的河谷,水源珍贵,风沙扑面。她们白天赶路,夜晚在背风的岩石下或干涸的河床边露宿。玛拉教瑟琳娜如何更有效地寻找水源,如何辨别可食用的沙漠植物,如何在开阔地带隐藏行迹。
瑟琳娜的学习能力极强。她很快掌握了这些生存技能,甚至开始分担守夜的任务。她的沉默中多了一份观察者的敏锐,蓝眸里映着荒原的苍凉与坚韧。她们像两只警惕的沙狐,在广袤而严酷的土地上悄然移动。
几天后,她们抵达了卢卡忒内小镇。镇子坐落在一条浑浊的河流旁,背靠着光秃秃的矿山。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和金属敲击的声音。这里的居民大多面色黝黑,神情木然,对于陌生人的到来似乎也缺乏兴趣。
玛拉用最后几枚铜币租下了一间位于镇子边缘、几乎废弃的旧石屋。屋顶漏风,地面坑洼,但至少有了一个固定的、无需每日担忧的遮蔽所。
生存的压力立刻变得具体。她们需要稳定的食物来源,需要钱来支付微不足道但必须的租金,需要融入这里而不被排斥。
卢卡忒内小镇的主要生计是矿场和依附矿场的手工作坊。玛拉凭借一手不错的鞣革和修补手艺,很快在一家皮具作坊找到了零活。瑟琳娜则去了镇上一家规模不大的洗衣房。工作是在河边清洗矿工和镇上居民送来的、沾满油污和矿尘的厚重衣物。
河水刺骨,碱性的皂角液灼烧着皮肤,沉重的湿衣物消耗着体力。一天劳作下来,瑟琳娜往往腰酸背痛,手指泡得发白起皱。报酬微薄,仅够换取最基础的黑面包和豆子。
晚上,她们回到冰冷的石屋。玛拉会就着微弱的油灯修补皮具,赚取额外的收入。瑟琳娜则在疲惫中,借着月光或火光,用捡来的木炭在废弃的皮纸上练习卡多尔通用文字和算术。
生活沉重而单调,日复一日。她们如同卢卡忒内小镇本身,在尘埃和劳作中逐渐失去鲜亮的色彩,变得粗糙而耐磨。
偶尔,瑟琳娜会站在石屋门口,望着远处帝国方向层层叠叠的山峦轮廓。帝都的繁华、公爵府的奢华,都如同上辈子的一场幻梦。父亲的回信杳无音讯,她并不意外,那封信本就不是为了索取回应。
她有时会想起卢西恩,那个偏执的狩猎者。他如今是帝国皇帝,想必正忙于巩固权力,掌控那片广阔的疆域。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阻隔,或许能逐渐消磨他的执念……又或许,只会让那份不甘沉淀得更加深沉。她不去深想,只是将这份隐忧压在心底,转化为更谨慎的行事准则。
在卢卡忒内小镇,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过去。她们只是两个沉默、勤劳、来自远方的陌生女人,为了生存而努力挣扎。瑟琳娜·维尔德这个名字,连同其代表的身份与苦难,似乎真的被留在了帝国境内。
时光在卢卡忒内小镇仿佛被染上了矿尘的颜色,缓慢而沉重地流淌。两个季节交替,干燥的风带来了凉意,又卷着沙尘离去。边缘的那间旧石屋,依旧漏风,但被玛拉用捡来的皮子和木板勉强加固过,多了几分可以称之为“家”的烟火气。
瑟琳娜的变化是无声而深刻的。洗衣房的劳作依旧艰辛,但她已经习惯了冰冷的河水和碱液的刺激。她的手臂有了结实的线条,能毫不费力地拧干厚重的工装。曾经只会抚弄琴弦、翻阅诗集的手指,如今不仅能熟练地捶打衣物,还能用一把小刀利落地处理玛拉偶尔带回来的野兔或河鱼,将皮毛和内脏处理得干干净净。
她的卡多尔语带着卢卡忒内小镇特有的粗硬口音,虽不完美,但足以应付日常交谈和讨价还价。她甚至学会了辨认几种常见的矿石,能大致判断出矿工们送来的衣物上沾染的是哪种矿尘,从而在清洗时用到不同的方法。
夜晚的石屋里,油灯的光芒依旧昏暗。但瑟琳娜不再仅仅练习读写而是用节省下来的、微薄的零钱,向镇上一位老矿工的女儿,一个曾在联邦商队做过记帐的女人来学习更复杂的算术和卡多尔联邦的基本律法常识。
玛拉看着她,偶尔会在那沉默严肃的脸上,看到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瑟琳娜的成长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不仅适应了生存,更在主动寻求掌控生活的更多可能性。
这天,洗衣房的主人,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寡妇,因为儿子惹上麻烦急需用钱,打算低价卖掉铺子,搬到隔壁小镇去投靠亲戚。消息在镇上传开,但无人问津。卢卡忒内小镇太穷,洗衣生意利润微薄,没人愿意接手。
瑟琳娜听到了消息。晚上,她和玛拉坐在火塘边,分享着简单的豆子汤。
“我想接手洗衣房。”瑟琳娜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确定。
玛拉舀汤的手顿了顿,看向她:“钱不够。”她们确实攒下了一点钱,但距离买下一个铺子,哪怕再破旧,也还差得远。而且,“经营和干活是两回事。”
“我知道钱不够。”瑟琳娜放下木碗,目光沉静,“我可以去找塔娜谈,先付一部分,剩下的分期付清。至于经营……”她顿了顿,“我观察过,她的方法太老旧,浪费皂角,衣物也洗不干净,很多老主顾都有怨言。我可以改进方法,也许……还能接一些缝补的活计,玛拉你的手艺可以派上用场。镇上没有专门的缝补铺子。”
玛拉沉默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瑟琳娜的计划听起来并非异想天开。她看到了问题,也提出了解决的方向。
“风险很大。”玛拉最终说道,“如果失败,我们会失去所有积蓄。”
“我知道。”瑟琳娜迎上她的目光,“但留在这里,永远只能勉强糊口。如果我们想离开卢卡忒内小镇,去更安全、更好的地方,需要更多的钱,也需要……一个更稳固的身份。”一个经营者的身份,比一个单纯的洗衣女工,更能提供些许保护和移动的资本。
玛拉凝视着跳动的炉火,良久,点了点头。“你去谈。需要我做什么?”
瑟琳娜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先帮我算清楚,我们最多能拿出多少钱,分期付款的契约该怎么写才对我们有利。还有,缝补需要的一些基本工具和线料……”
接下来的几天,瑟琳娜展现出了玛拉从未见过的另一面。她找到焦虑的塔娜,没有急于压价,而是冷静地分析了铺面面临的困境和自己接手后的改进计划,并提出了一份详细的分期付款方案。她的沉着和对生意的理解,让塔娜在惊讶之余,也多了一丝信服。
与此同时,玛拉利用自己早年游历的经验,仔细核对了契约条款,确保没有陷阱。她们动用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支付了首款,签下了一份为期一年的分期契约。
当瑟琳娜从塔娜手中接过那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时,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她给破旧的洗衣房换了新的招牌,只是简单地在木板上用炭笔写了“清洁与缝补”几个字。她改进了清洗流程,更加节省材料,也更加注重衣物的洁净度。玛拉则在角落里支起了一个小工作台,承接皮具修补和简单的衣物缝纫。
起初,生意清淡。镇民们持观望态度。但渐渐地,人们发现这个新来的年轻女人做事认真,洗好的衣物格外干净,价格也公道。玛拉的手艺更是出色,经她修补的皮具几乎看不出痕迹。口碑慢慢积累,主顾逐渐增多。
瑟琳娜变得更加忙碌。她不仅要干活,还要记账、采购、与顾客打交道。夜晚,她在油灯下核对收支,她依然会想起帝国,想起卢西恩,想起她的父亲。
而此刻科罗维亚皇宫的议事厅,高大的拱形窗户将秋日惨白的光线投入,却驱不散室内的沉郁。空气中弥漫着旧羊皮纸、封蜡和一种冰冷的、属于权力的气息。
卢西恩坐在长桌尽头,他并未穿着象征皇权的繁复礼服而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常服,唯一的改变是额间那由暗色金属与黑曜石镶嵌的造型古朴却不失威仪的额冠。
他面前堆积着来自帝国各处的情报与文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份关于南方边境税收的报告,目光却并未聚焦其上。
维尔德公爵坐在长桌中段,姿态恭敬,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为新帝效力的专注。他刚刚汇报完关于稳定几个北方行省贵族情绪的最新进展,言辞谨慎,滴水不漏。
厅内还有其他几位重臣,低声交换着意见,偶尔小心翼翼地瞥向主位上的年轻帝王。他登基已近一年,手段雷厉,迅速平息了初期的所有潜在叛乱,以铁腕将帝国牢牢掌控在手中。卢西恩的视线缓缓扫过维尔德公爵,平静无波,却让后者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南境的商路,需要进一步整顿。”卢西恩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过往的松散协议,该重新审议了。”
一位负责财政的大臣连忙应声:“是,陛下。我们已拟定了几套方案,主要在增加关税,并规范与卡多尔联邦的边境贸易……”
卢西恩听着,指尖在报告上某个关于“卡多尔边境小额走私”的标注处,极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几乎无人察觉。
“……尤其是卢卡忒内小镇一带的矿产品流出,需要加强监管……”大臣继续说着。
卢卡忒内小镇。一个微不足道的、位于卡多尔边境的矿业小镇名字。
卢西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深紫色的眼瞳如同两口冰封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他甚至没有看向维尔德公爵,只是淡淡地打断了大臣的汇报:“具体细则,由你全权负责,呈报上来。”
“是,陛下!”
议事在一种高效而压抑的氛围中继续进行。卢西恩处理政务的速度极快,决策果断,几乎从不犹豫。他像一架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有条不紊地掌控着帝国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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