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话音刚落,原本沉默的人群像是猝然苏醒过来。
众人纷纷指向身侧的人,说对方偷偷摸摸必有异动。
管家听了半天,都没有听见有用的东西,知道他们只是为了活命,才开始胡乱攀咬。
他心里一阵烦躁,恨不得就把这些人全都杀了。这世道奴隶命贱,所有人的卖身钱加起来,都不够去买这一府的花。
可管家心里清楚,家主命他彻查,并非是在意这些人的命,而是在质疑他管理方府的能力。
他先前对下人失察,以至于捅出这么大篓子,若是再找不出真凶,只怕家主真会厌弃了他。
管家冷静下来,将今日府中负责烧菜的下人喊来,逐个品尝剩菜,要他们找出味道有异的一道。
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结果。
“是这盘菜,这盘菜有问题!”
一个下人跪着捧起菜碟,神色慌张,语气却笃定地说道:“这道蟹粉狮子头我做了四年,味道从未变过,里面绝对被人加了东西!”
管家踱步过来,问道:“加了什么?”
下人瑟缩着垂下头:“这,这……像是某种药材。这道菜口味浓烈,汤汁浓稠,本就用了许多香料,小人实在分辨不出。”
管家眉头紧皱,吩咐心腹喊来医奴。
“去,闻一闻这里面都有什么药材。”
医奴先是闻,接着又伸出手指轻尝,随后禀告道:“里面有蓝息草,木灵草……”
听到这话,王贵的脸色唰地变白。
他忽然意识到,先前自己去买的药里,就有这几种。
巨大的慌乱席卷而来,很快他就听见医奴向管家禀告道:“管家大人,这些药不好采,我这就去库房里看看,最近有没有人来领药。”
管家倒是被他这话提醒了,赶紧招手喊来自己的心腹,吩咐道:“你去城中,挨个药铺问问,近期有没有人买过这些药,是什么时候买的。”
王贵听到这话,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直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一旦被人查出私下买药,可就怎么都说不清楚了。
可是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巧合的事,给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宴会上下药啊!
王贵隐约觉得脑子里好像闪过什么,却因为太过紧张而想不清楚。
他站在人群里,如同等待凌迟的犯人。
直到管家喊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整个人被摁在地上,脸皮擦出血痕。
三张纸丢到他面前。
“好你个王贵!陆掌柜,王掌柜,还有肖掌柜都说了,你七日前故意分了三家店,掩人耳目地去买这些药,里面正好就有今日下毒之物!”
“不不不,不是我!”王贵拼命挣扎,高声道:“管家大人明鉴,我是摔伤了腿才买这些药来医治。”
管家抬脚踩到他脸上:“还敢狡辩,要是摔了腿,为什么要偷摸地出门去买药,而不找府中医奴医治?”
王贵动了动嘴皮子,却忽然说不出话。
他要怎么说,说自己偷花?
不行,不行,不能说。
王贵的迟疑落在管家眼中,便是十足的做贼心虚。
他当即令人捆了王贵,又去请家主回来决断。
家主很快回来,看了管家呈上的证据,冷声问道:“就这些?”
管家道:“人证物证俱在,他屋子里还搜到残余药渣,绝对就是这小子干的。”
家主一拍桌子,茶盏重重倾倒,碎瓷混着茶水淌了一地。
他站起来,走到管家身边,居高临下地问道:“可他的动机何在,你没有去查吗?”
管家后背被冷汗浸透,他知道府中下人长年被自己克扣月钱,这个王贵多半是想要报复,可若此事与自己有关,今日怕是难逃罪责了。
家主见管家不说话,眼中浮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他可以对手下之人的贪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能接受他无能。
管家这些年跟随他,位置坐稳了,就开始排除异己,大肆敛财,弄得下人都跟方府离了心。
他自以为所有人都被他驯服,却不想还有人敢以这样的方式反抗。
家主淡淡地看向管家,嗓音忽然拔高:“既然你不说,那就由我来告诉你。”
“是因为你克扣他们的月钱!”
他一把将袖中珠宝扔在地上:“我刚刚让人也搜了你的屋子,这些东西,以你的月钱银子怕是买不起吧。”
“想必你这些年没少搜刮敛财,下人们心有怨气,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欺上瞒下,克扣月钱,给我打。”
管家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制住,绑在木凳子上。
四个壮汉手执木杖,当众行刑,血水浸透了他的衣料,蜿蜒滴落。
他要被打死了。
不知是谁先喊出一句家主英明,随后人群爆发出欢呼。
管家的心也在瞬间彻底死了,他知道家主已经弃了他,要用他的死稳定人心。
垂死之际,管家的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
王贵这人精明惜命,就算恨他,也不至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到底是谁害他……
恍惚中,管家抬起头,忽然看见人群中的褚寂朝自己笑了下,无声的用嘴型比了两个字。
“疼吗。”
鲜血从管家口鼻中涌出,他双眼瞪大,却说不出话。
原来是你——
是你——
管家死死盯着褚寂,只觉得后背泛起透骨凉意。
这偌大方府,人人都可踩少年一脚,却无人知晓他是怎样可怕的怪物。
褚寂静静看着管家没了气息。
这些年他一直忍耐着管家,只要稍稍反抗就会换来更严重的毒打。
这个人,像是压在他身上难以逾越的山。
如今却只是因为小小疏漏,就被家主随意地打死了。
原来杀人,确实可以不必亲手沾血。
家主处理完林管家,看向瑟瑟发抖的王贵,叹了口气道:“你也是被欺负狠了,才想要反击,不必受刑,今日就出府自谋生路吧。”
王贵死里逃生,赶紧磕头谢恩,其他人也纷纷赞扬,家主英明。
温如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这个王贵出了府,多半必死无疑。
无论是王贵还是林管家,都是曾经欺负过褚寂之人,他曾经还安慰过褚寂,自己会陪他一起变强。
恐怕那个时候,褚寂就已经早早做好了计划。
他不是不反抗,而是隐忍着,直接一击必杀,不会给任何人忏悔的机会。
温如秋看着年岁还小的少年,只觉得自己之前去安慰少年的样子十分可笑。
人群逐渐散去,温如秋总算是找回了几分理智,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就算反派再怎么黑心肠,为了妹妹,他也要努力做任务。
眼下最关键的是家主那边。
方家的家主叫做方巡,书里简单提过,说他早年间也曾修过仙,只是根骨不佳,终其一生,也只能摸到筑基的门槛。
他思虑之下竟然放弃了仙缘,重新回去当个凡人。说与其亲缘断绝,终成黄土,倒不如好好和挚友亲朋潇洒活一世。
这样的人清醒至极,绝不是好糊弄之辈。
温如秋怕他反应过来,又会怀疑到褚寂头上,便小心翼翼跟了过去。
方巡进了书房,落座后举起茶盏抿了一口。
不多时,便有护卫押着一个女子和小孩走了进来。
方巡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孩,招招手说:“过来,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他的嗓音亲切,屋子里还弥漫着茶叶的甜香,小孩子没有那么害怕了,小心翼翼走过去。
“怕什么,方伯伯只是有个问题要问你。我最喜欢乖孩子,若你答对了,这屋子里的东西,你想要哪一件都可以随便拿去。”
小孩子眼睛发直,愣愣的看着满书房的奇珍异宝,点了点头。
“好,你告诉方伯伯,一车牡丹是多少颗灵石?”
小孩子嘴唇动了动,想起爹曾经要自己牢牢记下的东西,里面正有着牡丹和灵石。
爹还交代他,绝不能向外人说,日后这些东西可以换来无穷的财富。
但眼下财富不就在这里吗?那就是可以说了。
“是……五百!”
方巡摸摸他的头,夸了句乖孩子,随后手腕微微使了点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那孩子的头就扭向一边,彻底没了声息。
听到里面的动静,留在外面的女人发了疯一般,朝门撞上来:“方巡,我夫君替你做了多少脏事,你就是这样对我们,那账本里……”
方巡叹了口气,视线掠过他看向满庭院的花草。
“春日宴结束,这些花也不必留着,全都拔了吧。”
女人眼中露出莫大的惊恐,知道他是要斩草除根,便呜呜哀叫,可她的嘴巴早就被人用粗布堵上,整个人都被拖出去。
温如秋目睹这一切,只觉得心口有种挥之不去的窒息感。
来不及多想,他忽然听见褚寂的名字。
是有人来向方巡汇报,说是王贵临死之前,大声嚷嚷着一切都是褚寂干的。
“褚寂?”
这名字有些陌生,方巡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还是手下提醒道:“家主,就是三年前在矿上,救下二少爷的那个小奴。您可怜他,便许他进入方府伺候。”
“是他。”方巡有了点印象,说道:“去把他叫过来。”
温如秋缩在地上,紧张的不敢呼吸,方巡不愧曾是修行之人,说话做事都自带一股迫人的压力。
他暗自准备好剑气,无论如何,今日都要保下褚寂。
褚寂很快就来了,惶恐地跪倒在地上。
他这一跪,视线下移,就看到了藏在书柜后一闪而过的剑光。
他知道那把剑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身边,肯定目睹了他所做的一切。
如今看到那剑,似乎还要用剑气保护自己,他心里生出复杂的感觉。
“管家死了,我才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受他欺压,你是我儿的救命恩人,委屈你了。”
褚寂面上露出几分动容和困惑:“家主怎会这么想,奴才救主子,那是天经地义,我怎么敢以救命恩人自居。况且要不是方家收留,这些年,我早就饿死了。”
“娘从小就教我人要感恩,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有怨气。”
他分明怕到极点,身躯也有些颤抖,说到这话时却衷心一片,稚嫩却坚定的嗓音回荡在书房里,令人无端动容。
方巡定定看着他,似在辨别他话中的真假。
其实早在他过来以前,方巡已经将王贵和他都查了一遍,府中很多老人说,王贵总让褚寂背锅,偏褚寂看不破,以为他真心对自己好。
一个人这样说,或许有假,可是许多人都这样说,总不能还是假的。
但他还是不放心,便把人又叫来亲自看看。
如今亲眼一见,尘封的记忆仿佛也再次打开,他终于想起三年前,这人舍身救下自己儿子的画面。
“我知道你忠心。”方巡上前一步,轻扶起褚寂,说道:“我儿不日要去仙门,可以带一人随行,到时候你跟他去吧。”
褚寂双眼瞪大,用力磕头道:“老爷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少爷!”
方巡随意地摆摆手,让他下去。
褚寂走出书房,天际间阴云密布,似是有人打泼了墨汁。
当年他初到方府,也是这样的天气。
他以为自己用尽力气,甚至舍下半条命,终于从矿场走向平地。
却没想到对于上面的人而言,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在管家的刻意打压下,方巡很快就将他忘了。
整整用了三年,他才真正走到了这里,走到方巡的面前。
而能够拦住他路的人,已经消失干净。
褚寂走得慢,不时停下来揉揉自己的腿。
膝盖处传来细密的疼痛,像是针刺一般,却更让他清醒。
他的腿在矿场上断过,为了不被掩埋,他拼了命地朝外爬,终于爬出了矿洞,却落下了永久的病根。
褚寂仰头看着天色。
腿忽然疼起来,看来是要变天了。
温如秋跟着褚寂,心绪复杂。
他想不出来,什么样的人可以这样,一步接着一步的算计。
那人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埋线,只为了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这样的反派,他真的可以拯救吗?
褚寂慢慢地往回走,穿过连廊,木桥,水榭亭台,穿过方府的泼天富贵。
走到门口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
褚寂推开门,只觉得屋子里很安静。
那个聒噪的声音,像是忽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褚寂和往常一样躺到床榻上,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发疼的腿,紧闭着眼睛,心中却万分警惕着,等待着有什么东西会忽然出现。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真的意识到,那把吵闹的剑不会再来了。
褚寂面色如常的换好衣服,从今日起,他就要去二少爷的院子里伺候。
少年神色无波地拉开门。
正要走,脚步却僵在原地。
大雪纷纷扬扬,门外果然什么也没有。
但地面上却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雪坑。
是剑的形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