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魔镜之湖(三)

释放凤凰元灵的感觉和之前四年都不一样,比释放烈鬓白狮元灵时的任何一次来的都要顺畅和爽快。不需要谁来教导,也不需要动用武技,钟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展翅飞翔,自如地在空中俯瞰瀚海郡灯火阑珊的除夕夜色,仿佛这一双赤焰羽翼生来就篆刻在他的背上。

被他挟持的杨拙一直异常顺从地搂着他的脖颈,丝毫没有反抗的意图。他们两人最终在瀚海郡城门附近一座钟楼的顶层降落,那里足够僻静,又有屋檐遮风挡雪。钟晖放下杨拙,扶着栏杆向外张望,远处是一片云遮雾罩似的茫茫纯白。

看来幻象的范围也是有极限的,毕竟是提取记忆捏造的虚假世界,一旦超出杨拙的记忆范畴,就会出现像是游戏地图锁一样的空气墙。

钟晖心下了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能及时唤醒杨拙,他就带着杨拙一起尝试从空气墙冲出去,强行突破幻象。

有了计划也就有了底气,他转身,望向抱着膝盖呆坐在墙角的杨拙。对方低着头一言不发,单薄的身体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在刺骨的寒风中微微发抖。

钟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拧成了麻花,他赶忙从储物戒中抖出新买的紫色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杨拙肩上。

“你现在,肯定不认识我了,对吧?”他叹了口气,主动挑起了话头。

听到他略显失落的问话,杨拙才抬起脸来直视他。漆黑的凤眸里既无惊慌也无恐惧,一如既往地古井无波。

“我应该认识你么?”杨拙平静地反问,“你是瀚海学院的学生?”

他没有理会钟晖给他披的外衣,厚实的披风一不小心滑落到了地上。

“你当然应该认识我,还有我不是瀚海学院的学生,但这都不重要。”

钟晖捡起披风拍掉灰尘,一边耐心地重新给杨拙披好又系紧绑带,一边思索该如何才能给如今的杨拙一个巨大的冲击。

“我知道你的秘密。”他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你是重生的。”

他单刀直入地抛出了最重量级的炸弹,却收获了杨拙看傻子一样的古怪眼神。

“重生是什么意思?”杨拙问。

钟晖晴天霹雳,沉默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魔镜之湖封存记忆的能力如此强大,就连重生的阴影都能彻底抹去。

钟晖不信邪,又试探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你本该觉醒魔族血脉,游历天下,称霸郄地,成为半神魔尊的。你都不记得了?”

杨拙突然弓起腰一阵猛咳,嘶哑的咳嗽中夹杂着几声气喘似的轻笑。他歪斜着身子打量钟晖,勾了勾唇角道:“你...是不是,咳、话本看多了?”

钟晖被他虚弱的模样吓了一跳,又想起来杨拙脚踝也有伤,手忙脚乱地从储物戒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内伤外伤药,精致的药瓶林林总总摆了一地。

“你都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吗?”钟晖嘀咕道,“而且你也太淡定了吧,要是我把你抢走是为了害你怎么办?”

“呵呵。”杨拙又笑,语气意外地柔和,带着一丝自嘲,“如果你想让我知道你是谁,你自然会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我问了也没有用。”

“我是先天不足的废元灵短命鬼,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法反抗,所以你的目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大不了,就是要我的命。”

......即使失去元力、失去记忆,杨拙也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杨拙。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又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

钟晖默然,拔开一只瓷瓶的木塞,把活血化瘀的药膏倒在掌心。

“你说得对,”他叹了口气,卷起杨拙的裤脚,“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谁。”

被体温稍稍焐热的油膏敷在微凉的皮肤上时,杨拙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旋即他听到眼前陌生的俊美青年冷静地吐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自我介绍。

“我是钟晖。”

杨拙立刻摇头否认:“你不是钟晖。”

钟晖其人,烧成灰他也认得。把傲慢和肾虚刻进了骨子里的人,就算施以人/皮/面/具易容,也无法伪装出这样一张清澈纯良的脸。况且,他的耳边和下颌似乎也没有人/皮/面/具的贴合线。

想到这,杨拙愣了一瞬。

奇怪,自己是怎么判断出有没有面具贴合线的?

“我就是钟晖,当然不是钟家那个霸凌你的王八蛋。”钟晖认真地说,“是为了你从地球穿越过来的人,恰好同名同姓而已。”

他揉着杨拙伶仃的脚腕,娓娓道来:“你和我现在被困在一个虚假的幻象里面,你的一部分记忆被封存了,所以你忘了你的真实身份,忘了你重生的经过,也忘了我。”

“怎么样?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望着“钟晖”柔软的浅杏色短发和饱含期待闪闪发亮的琥珀色桃花眼,杨拙忽然没能顺利地开口告诉他,自己什么也没想起来。

幻象吗?

没错,真的很像是一场冬夜里的美梦。

身份成谜的青年从天而降,把他从戏台上掠走,细心地为他裹紧做工细致的披风,现在又半跪下来替他伤处抹药,对他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胡话。

而更令他感到混乱的是,自己对这个胡言乱语的青年竟然生不出一丝警惕之心,潜意识比他更先一步接纳了青年的善意。

为什么?因为这个人对他太温柔了么?温柔分明才是最可疑的。

谁会费劲心思来欺骗一个在戏班子里演丑角都遭人白眼的毁容残废呢?编瞎话都编得不像样,该不会是从话本上抄的?

杨拙陷入了沉默。

钟晖擦干净手,一撩衣摆,干脆与杨拙面对面坐下。

“先吃点东西吧。”钟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幻象里,时间会正常流逝,折腾过三个小世界,他也饿了。

他把方才买的一兜酥糖取出来,挑出一块一口吃掉。芝麻和花生的香甜味道在舌尖萦绕,钟晖忍不住又吃了一块。余下的大半袋,被他塞进了杨拙怀里。

“甜的。”钟晖笑道。

杨拙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拆开纸袋,捻了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又摸出一枚铜币,跟装糖的纸袋一起放在了地上。

钟晖无奈得几乎词穷:“你,这,不是,我没想要你付钱。”

“我欠你很多了。”杨拙没什么起伏地说,“衣服和药钱我付不起。”

“不对!”钟晖瞬间拔高了声音,反驳道,“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

我们彼此都有身不由己的理由,没必要把账算得那么清楚。硬要说的话,也是我欠你才对。他想。差一点,就欠你一条命。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钟晖撑起身,趴在杨拙屈起的膝盖上,用手背垫着下巴,叹道。

“我们一起参加过景国元师交流大赛,一起去了莽苍,一起跳过舞,一起登上了朝圣的船。”

“这个世界是假的啊,是假的,这个世界没有我。”

“你真的想不起来我是谁吗?”

钟晖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不觉间,一点晶莹的泪光开始在他眼眶里打转,把本就干净透亮的琥珀色瞳仁润色得愈发灿若星斗。

杨拙确信,他从未见过这双眼睛。

但他却根本无法拒绝。

和他病入膏肓的冰凉躯壳不同,自称与“钟晖”同名同姓的青年散发着融融的暖意。即使明知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陷阱,也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一脚踏空,深深落入其中。

鬼使神差地,杨拙伸手摸了一下浅杏色的脑袋,轻声问:“你能抱我一下么?”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抹杀不必要的自尊、期待和**是他赖以生存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主动索取过什么东西。

如今,他竟然会渴望一个陌生人的......拥抱。

钟晖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点头,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把杨拙抱了个满怀。为了贴得更紧密一些,他强行撬开了杨拙原先并拢的膝盖,卡在了杨拙的双腿之间。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钟晖茅塞顿开,满心欢喜地收紧了手臂。想让杨拙回想起他的存在,肢体接触必然是比空口白话效率更高的方式。

“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钟晖难掩兴奋地问。

杨拙被他压在身下,攥紧了他后背的衣服布料,闷闷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怀抱非常熟悉?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怀抱非常安全?

明明他抱住钟晖时会感到头痛欲裂,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不要松手,不许松手,不能松手!

他是你的!绝对不能放他走!

杨拙沉下心神仔细地辨认,惊觉那好像是他自己的嘶吼。

“杨拙,你有没有想起来自己是谁?”钟晖追问道,“有没有想起来我是谁?”

近在咫尺的呼吸轻轻吹在他的耳畔,吹得杨拙的头脑昏昏沉沉。钟晖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和他隔了一层朦胧的薄膜。

我是谁?

我是杨拙。一个注定活不长的废元灵病秧子,父亲失踪,母亲早逝,被钟家小少爷毁了半张脸,又被钟家主母嫌弃晦气下令赶了出来,在瀚海郡的戏班子勉强混个温饱。

这些都是真的。

但是,不止这些才对。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很多东西。

杨拙迷茫地望向那双熠熠生辉的琥珀色桃花眼,恍惚窥见一场汹涌的海上风暴正在琥珀的倒影中跌宕。但他过度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暖,舍不得移开眼神。

钟晖,你又是谁?

实际上,在方才得到杨拙肯定的回答后,钟晖的内心正在酝酿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童话里不都是那样写的吗?王子吻醒了沉睡的公主。虽然他不是王子,杨拙也不是公主,但眼下应该没有什么比接吻更有冲击力的肢体接触了吧?

只要能从幻象中脱身,出去之后,杨拙就算要对他发火,他也认了。

是他趁人之危在先,还多掺了一分私心。

“对不起。”钟晖下定决心,深深呼吸,低声道,“等从这里离开,你再教训我吧。”

缥缈的赤焰羽翼霎时绽放,灿烂的凤凰火熊熊燃烧。钟楼地面和墙边的积雪悄无声息地消融成水,沿着砖缝蜿蜒地流淌。绚丽缤纷的烟花在天边的夜幕中闪烁,爆裂的巨响盖过了紊乱的气息。

钟晖用手护住杨拙的后脑,欺身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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