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
不是那种宿醉后钝刀割肉似的闷痛,也不是感冒发烧时脑髓被煮沸的鼓胀,而是……有什么东西在颅骨里疯狂地钻凿、撕扯,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要把天灵盖掀开的狠劲。
唐晓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像隔了层浑浊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是某种深色的、繁复的织物,绣着狰狞的兽形暗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混合气味——浓烈到呛鼻的沉水香,极力试图掩盖,却反而更刺眼的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她下意识想抬手揉按太阳穴,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虚脱后的酸软。她费力地偏过头。
视线艰难地聚焦。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床边跪着一个人影。一身鸦青色劲装,身形挺拔,即使低着头,也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利刃,透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他垂着眼,侧脸线条冷硬,薄唇紧抿着,下颌绷成一道凌厉的线。
唐晓的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撞,撞得肋骨生疼。这场景太陌生,太不对了!这不是她的格子间!这身板……这沉重感……这手臂上明显属于男性的、覆盖着薄薄肌肉的线条!
她是谁?她在哪?
念头刚起,一股庞大、混乱、充斥着暴戾与血腥的碎片洪流,猛地冲进她的脑海!
萧凛!大胤朝,权倾朝野的宁王!皇帝的亲弟弟!性情暴虐,喜怒无常……就在昨天……混乱的画面碎片般闪过:奢华的楼阁,刺耳的杯盏碎裂声,一张年轻、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还有……自己这只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正死死扼住那人的咽喉!骨头碎裂的“喀嚓”声,异常清晰地在记忆深处炸响!
御史中丞柳明堂……的儿子……柳文清!
他死了!被“自己”活活掐死的!
“呃……” 唐晓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似的抽气。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头,又被她死死压了回去。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丝质中衣,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王爷?” 床边跪着的男人立刻察觉,猛地抬起头。那是一双极深邃的眼,瞳孔颜色比常人略深,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忧虑和凝重。他叫夏衍,是原主萧凛的心腹幕僚兼侍卫统领。他迅速膝行一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紧绷的急迫,“您醒了?感觉如何?太医说您急怒攻心,心神震荡……”
急怒攻心?心神震荡?唐晓心里一片冰冷。是了,原主掐死柳文清后,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或者这身体本身有什么隐疾,竟当场猝死了!这才让她这个倒霉蛋占了这具烫手山芋般的躯壳!
“夏…夏衍?” 她尝试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奇特的低沉磁性,完全是陌生的男声。这声音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是,属下在。” 夏衍应道,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似乎在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王爷,您……”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而持续的声浪,穿透紧闭的门窗和高高的院墙,闷雷般滚了进来。
起初只是低沉的嗡鸣,像无数只愤怒的蜜蜂在聚集。很快,那声音变得清晰可辨,汇聚成惊涛骇浪般的咆哮,带着彻骨的悲愤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血债血偿!严惩宁王!”
“交出凶手!告慰亡魂!”
“柳公子!冤啊——!”
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带着强大的冲击力,震得唐晓身下的紫檀木大床都仿佛在微微颤动。空气里沉水香的气味,瞬间被这股来自外界的、汹涌澎湃的杀意冲得荡然无存。
夏衍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是一种混合着愤怒、忌惮和深深忧虑的铁青。“王爷,”他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柳明堂那老匹夫!他……他纠集了数十名朝臣,还有大批国子监生员、柳家门生故旧,抬着柳文清的棺椁,堵在王府正门外!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他们……他们这是要逼宫!要把您往死里整!”
唐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抬棺跪门!血债血偿!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请愿,这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是不把她这个“宁王”撕碎决不罢休的滔天民愤!
她强迫自己混乱的大脑高速运转。原主的记忆破碎不堪,像一堆被暴力砸碎的琉璃渣子,除了那惊悚的杀人瞬间和“柳文清”、“柳明堂”这几个名字,其他有用的信息几乎一片空白!仇家具体长什么样?昨天冲突的详细缘由?朝堂上谁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通通模糊不清!
怎么办?顶着这身暴虐王爷的皮囊,面对着抬棺索命的血仇,她一个连杀鱼都不敢看的现代社畜,要怎么在这吃人的漩涡里活下去?
承认杀人?就算她是王爷,当众掐死一个重臣之子,尤其还是以刚直敢谏闻名的御史的儿子,这罪行也绝对够她死十次!皇帝就算想保,也堵不住这天下汹汹之口!
否认?或者推卸?在众目睽睽的铁证面前(记忆里似乎是有不少目击者),这简直是把别人当傻子!只会死得更快更难看!
冷汗顺着唐晓的鬓角滑落,滴在昂贵的锦缎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夏衍屏息凝神,目光锐利如鹰隼,等待着主子的决断。整个寝殿内,只有窗外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的“血债血偿”的呼号在回荡,如同索命的丧钟。
一个疯狂至极、却又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能的求生方案,在她混乱而冰冷的脑海中,骤然成形。
“夏衍……” 唐晓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刻意的茫然和虚弱,甚至微微颤抖着,“外面……是谁在喊?什么血债?什么宁王?” 她费力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夏衍脸上,那眼神空洞、困惑,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知,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你……又是谁?”
夏衍的身体明显一僵,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和审视取代。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唐晓的脸,似乎在分辨这究竟是重伤后的呓语,还是某种……极其危险的伪装。
唐晓的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胸而出。但她不能退缩。她艰难地抬起那只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用指尖用力抵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眉头痛苦地拧紧,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头……头好痛……像要裂开……好多……好多碎片……红的……黑的……看不清……我是谁?我做了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飘忽,眼神更加涣散,身体甚至开始无意识地轻微抽搐,活脱脱一副脑部受创、记忆严重受损的模样。
夏衍眼中的疑虑并未散去,但那份惊愕和凝重却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锐利的思量。他沉默了几息,那短暂的几秒钟对唐晓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诱导的意味:“王爷,您是宁王,萧凛。您……昨日在醉仙楼,与御史中丞柳明堂之子柳文清发生争执,一时失手……”
“柳文清?柳明堂?” 唐晓适时地打断他,脸上露出更加深刻的茫然,随即又被剧烈的头痛攫住,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不……不认识……想不起来……痛!好痛!” 她演得投入,甚至真的感觉到一阵阵眩晕恶心。
夏衍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瞬间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掀开厚重的床帐,对着外面低喝:“来人!速请太医!王爷情形不对!”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床上痛苦蜷缩的唐晓,眼神已经完全不同。那份忧虑依旧在,但更深层的地方,燃起了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火焰。“王爷,”他俯下身,凑近唐晓的耳边,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着,无论您是真忘了,还是……别的什么。从现在起,您就是重伤未愈,神智昏聩,记忆全失!任何人问起昨日之事,一概不知!所有应对,交由属下!您只需记住一个字——‘乱’!越乱越好!明白吗?”
唐晓从指缝里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像燃烧的炭火,灼热得烫人。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成了!第一步,装失忆,暂时蒙混过关!但更大的考验,绝对还在后面。
装疯卖傻的序幕,由夏衍的果断拉开。
王府正门外的声浪,在夏衍冷着脸、以“王爷重伤昏迷,惊扰者格杀勿论”的强硬姿态弹压后,短暂地低沉下去,但那股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愤怒并未消散,反而像地底奔涌的岩浆,在沉默中积蓄着更可怕的力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裹挟着“宁王重伤昏迷”、“疑似伤及神智”的惊悚传闻,瞬间飞遍了整个京城。暗流,在皇城的每一道宫墙下汹涌。
唐晓被严密地保护在寝殿深处。太医来了好几拨,望闻问切,眉头紧锁。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脑部受创、记忆混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病人。清醒时,眼神空洞迷茫,问东答西;糊涂时,便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或者对着某个侍从突然惊恐尖叫,仿佛看到了什么索命的厉鬼。夏衍寸步不离,对所有探视者都冷若冰霜,滴水不漏。
然而,王府的铜墙铁壁,终究挡不住来自皇权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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