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1】。

远望火树银花，近观香车宝马，边陲小镇的元夕虽不如汴京城富庶繁华，街道上却也暗香盈袖，笑语盈盈，端的是一派盛世康泰之景。

可林清和还是眼尖地发现，市集上随处可见巡防卫兵，途径的城门处更是守卫森严，似乎在这幅无忧乐景之下，酝酿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他又做梦了。

这令他十分苦恼。上次做梦他还能安慰自己，许是睡前多念叨了会顾青云，之后才会梦见他。可这次呢？他睡前记挂的只有星星，惦记着孩子夜里能否安眠，可为何会梦见这幅灯市盛景？

孩子，孩子，林清和喃喃自语。心中琢磨着，难不成这梦和星星有关？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中央，遇见车马也不避让，反正是做梦，撞了也无事，说不定还能助他脱离。

路过一处花灯摊子时，起哄声、叫好声不绝于耳，林清和好奇地瞅了一眼，却在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后，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这是附近最大的花灯摊子，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此刻正抚着长须，满面笑容地看向猜谜之人。

人群当中的两位青年，皆戴着薄弱的银质面具，分别遮住了上半边与右侧面容。

正在解谜的青年身量颀长，气质冷冽，看人时不怒自威。唯有同身边人对视时，眼中逸出些许暖意，驱散了元夜的微寒。

身旁之人亦是长身鹤立，露出的半侧脸庞如灼灼璞玉，于竞相绽放的灯火里，流淌出凝脂般的滑腻。

二人相视时，光华在眼底流转，脉脉情意，在其间肆意盘桓。

一看便知两人感情甚笃。

是他们啊。林清和呆怔半晌，竟舍不得就此离去。

他不明白，怎么又见到毁了容的“顾青云”同“林清和”。这个梦，是在暗示什么么？上次做梦时，这二人分明才久别重逢，彼此客气疏离，怎的今日，感情如此突飞猛进？

可这些与他有何干系呢？即便他们二人在梦中相爱，可原主现如今都不在了，这些深情厚谊叫他见了，只是增添负罪感罢了。

林清和很想转身，双脚却不听使唤，固执地立在原地，似乎勒令他，必须见证完这场上元节的风花雪月。

夜色渐浓，“顾青云”一路过关斩将，解出了层出不穷的谜题，终于斩获了那盏仙鹤灯。

他悄悄松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花灯递到“林清和”手中，看着对方展露笑颜，不由得心生愉悦。

一旁有书生奇道：“兄台怎么不继续？若论精细雅致，那盏挂在最顶端的水芙蓉，才是众灯之最。我观兄台才思敏捷，涉猎广泛，想必最后的谜语也难不倒你，为何现下不战而退？”

年迈的摊主摇了摇头，果然年轻，这个中缘由，还不明朗么？

“顾青云”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对着书生郑重道：“芙蕖虽美，却非我心头好。”

话落，他又看向自己的夫郎。

“林清和”杏眸微弯，含着澄澈的笑意。似是受不住对方眼底的灼热，他率先撇开眼，面上浮现淡淡的羞赧。

那书生见他二人柔情蜜意，方才恍然大悟，于是讪讪道：“兄台说得极是，是我着相了。”

“顾青云”略略点头，留下足够的银钱，牵着夫郎离开了此处。

没走几步，“林清和”便抽出手来，细细把玩着手中花灯。方才过来的第一眼，他便瞧中了这只仙鹤。摊主手艺十分精湛，花灯雕琢得栩栩如生，温驯的眼眸中暗藏着不屈，仿佛下一刻便要飞入云端，像极了身边的“顾青云”。

“顾青云”见他对花灯爱不释手，却忽视了自己，心中泛酸：“还没瞧够？值得你这般翻来覆去地细看？”

“林清和”见他吃味，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双暗藏锋芒的桃花眼，哼笑一声：“谁家醋坛子又打翻了，可真酸啊---”

“顾青云”抿了抿唇，脸上顿现懊恼之色。不知是懊恼赢来的花灯喧宾夺主，还是懊恼自己胡乱吃醋，叫夫郎看了笑话。

他停下脚步，沉默且执拗地注视着夫郎。

“林清和”看他真委屈上了，忙心疼哄道：“是我不好，绥之莫气。可正因为这盏灯是你亲手赢来送我的，所以我才爱得不行。”

明明在说灯，可“顾青云”却听出了几分缱绻。

他面上一本正经，只低沉地“嗯”了一声，拉着“林清和”就走，耳根子却悄悄红了。

“林清和”看他心里甜蜜，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默默别开脸，藏起嘴角的偷笑。

啧，真好哄！

随着二人走动，林清和发现自己能动了。踌躇片刻，还是追了上去。

他跟着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邂逅一场又一场的烟火。在这片喧嚣灯海中，只身品尝他人的相濡以沫。

直到抵达河流岸边，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顾青云”望着水面的河灯，温声问道：“要祈福么？”

“林清和”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转瞬即逝。他点了点头，肯定道：“放吧，得让离家的将领知道，家中有人牵挂着他。”

“顾青云”眸光一紧，忍不住揽住身边之人，坚定道：“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

“林清和”垂下眼睫，掩去其中的百转愁绪。

各自写下心中祈愿，折好后塞入河灯中，夫夫二人静静地看着河灯远去。

“你写了什么？”“林清和”忽然问道。

“顾青云”抱紧了夫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清和”杏眼微眯，笑容暗带杀气：“要我哄你才肯告诉我？还得是茜纱窗下，红绡帐暖之时？呵，我原本也有一事，想要给你个惊喜，如今看来也是没那个必要了。”

“林清和”轻飘飘地甩下几句，拎着花灯转身就走。

“顾青云”随即追了过去，只余轻笑声散落在渐起的水雾里。

林清和放弃了跟随。

他坐在岸边，目送那些寄予了厚望的灯盏，眼底的光芒明暗交织，身影莫名有些寂寥。

忽然，他瞪大了双眸，迅速站起身，战战兢兢地踏上河中积石。这些积石有些年头，上面遍布青苔，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水中。

林清和小心谨慎地扶起那两盏翻倒的河灯，里面的纸条被水打湿少许，展开后，有些字迹已糊成一团。

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轮廓。

一阵风吹过，上方的纸条随风抖动，远远望去，唯见其上，正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2】。”

下方那张，上书“愿边陲从此无战事，愿此行将领皆安平。愿我们一家三口，终能团圆。”

林清和手一抖，眼眶忽然酸涩起来。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却让他深感不安。

他珍重地将纸条重新放好，又将河灯换了方向，让它随着河水，顺流而下。

然而，河灯行到水中央，毫无征兆地再一次倾翻，只是这次，再无人能够补救了。

林清和一时怔忪，他看着河灯沉入水中，看着烛火被水湮灭，看着承载了美好寄托的纸条被河流吞噬。

一切痕迹都消失了，水面又恢复了沉寂。

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在漫天的孔明灯下，林清和独自泣不成声。

泪眼朦胧中，他仿佛看见，映在水面的倒影，变成了另一人。一个即使戴着面具，也无损半点风华的人。

“你为什么哭？”水上的影子问他。

“我不知道，许是为梦中的人。”

他轻声啜泣，心底不详的预感越盛。

“就只这些么？”那影子又问。

“我心里复杂，也许还为安平村的小清和……”

林清和十分惋惜原主的伤逝。

“还有么？”影子穷追不舍。

“还有问渠书院的顾青云。”

他与原主本可成为羡煞旁人的眷侣，如今却落得天人永隔，不能不叫人心痛。

“没了吗？”影子声音有些急促，似是不满他的隐瞒和犹豫。

“没了……”

“不对，你再想想，分明还有！问问你的心……”水中倒影表情狰狞，气急败坏地看着他。

“没了！没了！我说没了就是没了！”林清和痛恨他的咄咄逼人，捂住耳朵恼羞成怒道。

“不，你还为自己难过。”

影子忽地又正常起来，重新变回先前的翩翩公子，未被遮掩的脸庞隽秀雅致，如同缥缈烟雨下的山水，洗净纤尘，露出澄净优雅的本质。

轻声叹息后，他张开了怀抱，温柔地看向岩石上的林清和。

林清和红着眼睛，盯了影子好一会儿。最终，他妥协般闭上双眼，安静地投入了那个怀抱。

坠水之际，林清和突兀想到，那日长亭中的惊鸿一瞥，此后怕是再也没有肆意品味的资格了。

“啊。”耳畔传来短促的惊呼，紧接着，像是一只小手，摸索着伸了过来，仿佛要替他拂去满面泪水。

稚嫩却柔软的触感，轻柔地唤醒了林清和。

见他醒来，伏在枕头旁的星星，连忙将小脸凑过去，轻轻挨蹭他的脸颊。

感受到星星的担忧和依恋，林清和缓缓抱住他，试图汲取幼童身上纯粹的温暖。

两人静静依偎在一起，说也不曾说话，就这么睡了一夜。

【1】引用自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2】引用自范成大《车遥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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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