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种种，譬如昨日去。天明时分，林清和的心境豁然开朗。

他一向自诩乐观，可自从穿到这里后，便一连哭了两场，可见心中积压的情绪之多。此次借着梦境纾解一番，那份身处异乡的孤独与惶恐，也随着春梦了无痕，消散了大半。

用过午饭，顾枝便来了林家。

林清和将昨日卖糕点的经历，简单解释了一番，又取出五十文，算作他的工钱。

顾枝本听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现一串铜板，一时惊得思绪骤停，不住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要。”食材全是由清和所出，他不过帮了点小忙，怎好意思要工钱。

林清和虽料到他不收，但是不曾想过理由会是这个。顾枝竟从未意识到自身厨艺的价值。即便自己多次称颂，他依然自觉平平无奇，只盼着能嫁个如意郎君，便是天大的造化。

林清和掩去心中的酸涩，换了种说法：“亲兄弟明算账。糕点卖得这么快，主要得益于你的手艺，你若是不拿工钱，我便不好继续使唤你。所以，为了我心里能舒坦，你就接受了罢。”

顾枝窥见好友眼中的真诚，又看向那笔“巨款”，一向大大咧咧的性子忽然安静下来。他吸了吸鼻子，上前抱住了林清和，闷闷道：“清和，除了我娘，就数你对我最好了。”

林清和顿觉好笑：“这话可别叫你爹和哥嫂听到，否则他们定会记恨我。”

顾枝枕在他肩上，握紧拳头：“哼，他们来了，我也这样说。”

林清和摸了摸炸毛的好友，噙着笑意故意道：“哦？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不过，若只是因为银子，你大可不必介怀，那本就是你应得的。何况从前，我受你照顾良多，你可曾记过账？”

顾枝皱了皱眉头，心直口快道：“我帮你不是应该的吗？你还是我夫子呢？”

似乎才想起好友的另一重身份，顾枝当即支起脑袋，端正坐姿：“并非因为这些。而是、是……”顾枝绞尽脑汁，搜罗着合适的词语，“我爹他们总说我没个哥儿样，日后恐怕不讨夫家喜欢。可你从不这样说，也不笑话我，我喜欢你的性情。而且你还送我簪子……”

顾枝鼓了鼓腮帮子，又认真细数着林清和的好。

林清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所谓的好性情，大约就是顾枝想要的平等和尊重？

末了，顾枝长叹一声，“唉，若你是个常人男子就好了。” 语气透着浓浓的惋惜。

林清和听得啼笑皆非，正要调侃一句“不是又如何”，就见顾枝脸色骤变，瞠目结舌地指着前方：“他他……”

林清和顺着他的目光，便看见了门框处探出的小脑袋，梳着垂髫发髻，小脸怯生生的，甫一触到顾枝的视线，便立即缩了回去。

“这这是谁、谁家的孩子？”顾枝结结巴巴问道。

“我家的，我捡的！”林清和神情矜持，眼露得色。

“啊，这、这样啊，你在哪捡的？”顾枝见好友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由得深深反思，不就是捡个孩子么，又不是什么大事，自己这样大惊小怪，难免有失风度。

只是，这真的不算大事么？顾枝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在县城捡到的。他叫星星，是不是很可爱？”林清和朝门后招手，将幼童叫到跟前。

星星左手执笔，右手攥着竹纸，吧嗒吧嗒地跑过来。

他欢快地扑进林清和怀里，嘴角抿出一个甜甜的梨涡。

“呀，他竟也有梨涡！看着可真乖巧。”顾枝一脸惊奇，伸出了指头，似乎想要戳一戳。

星星见他跃跃欲试，登时被吓到，迅速将脸埋进林清和臂弯。

林清和笑着拦住他，“好了，别吓着他。星星胆子小，不许你随便招惹。”

顾枝悻悻地收回手，吃味道：“清和你变了，有了星星后，我再不是你心里的独一无二了，哼！”

瞎说，星星没来之前，你也不是。林清和暗暗腹诽，没敢说出实情。

恰在此时，星星拉了拉他的衣袖，林清和顺势低头，借以掩饰那股心虚：“星星的字练完了么？是想给爸爸检阅？”

星星乖巧点头，上扬的眼尾勾勒出单纯无辜的弧度。

林清和爱极了他这幅天真的模样。以往那些经历带给他的创伤，似乎正在逐渐好转。

他亲了亲星星面颊，才去看字帖。竹纸上的笔画虽稚嫩，却很完整。不错，要多鼓励！

林清和点头赞道：“星星果真聪慧过人，字帖描摹地又快又工整，真是棒极了！”

星星受了鼓舞，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顾枝在一旁欲言又止。

林清和奇怪地看向他：“怎么了？你有问题？”

顾枝挠了挠侧脸，十分纳闷：“‘爸爸’是何称谓？为了以示亲近么？”顿了顿，他又试探道，“作为夫子，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林清和：……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问题是，你叫声“爸爸”，他也不好意思应啊。

这种攀比念头绝不能有！林清和语重心长道：“这不重要。”

顾枝像只叛逆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怎么不重要？你分明就是看重星星多过我，喜新厌旧是不对的！对了，星星为何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我刚刚……”

“重要的是，你该去学习了！”林清和冷酷地打断他。

“呃……”顾枝瞬间住嘴，未尽之言，全卡在了嗓子眼。

他发现，一旦切换夫子模式，好友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立时变得浩气凛然，让他不忍直视，更不敢直视。

自觉咽下所有问题，顾枝乖乖巧巧地点头：“好的夫子，我会和星星认真学习的，对么星星？”

似是为了缓解内心紧张，他扭头冲着星星凑近乎。

星星懵懂地看着他，茫然片刻，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得到回应，顾枝心中惊喜，便主动牵起星星的手：“走，咱们去书房，师兄教你罚抄、咳咳练字。”

林清和安排好两人，便去顾里正家送些糕点，顺便说了星星的情况，拜托里正夫妇帮忙留意一下，附近是否有找寻孩子的人家。

顾二婶一口应下，嘴里直念叨“可怜见的”，还叮嘱林清和若看顾不过来，可将孩子送去，他们老两口，定会好好照料。

林清和耐心地听着长辈教导，笑容可掬。

回去的路上，竟下起了小雨。

林清和见衣裳都淋湿了，剩下的路程亦不多，索性放慢脚步，欣赏着眼前的风景。

远处农田密布，绵绵细雨中，村民们身披蓑衣斗笠，将嫩绿的青苗播种下去。路两旁耕地里，婶子们洋溢着快活的笑容，穿梭其间，纷纷忙着种瓜种豆。

这场春雨仿佛昭示着好意头。

林清和一一问好，婶子们得空了瞧上一眼，顾不上说话，只胡乱应了声，就又投入了劳作。也有热心的，见他孤身淋雨，忙叮嘱他快些回家，莫要着凉。

许是被这幅生机勃勃的春种图感染，林清和兴之所至，竟和着春雨的曲调，轻声哼唱起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1】”

正哼到兴头上，前方蓦地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相距甚远，那身影便等不及嚎了一嗓子：“清和，我给你送伞啦！”

林清和立时打了个哆嗦。原本未感知到的寒意，被这一声给吼了出来。

顾枝艰难走到近前，他不知塞了什么，蓑衣撑得极大，瞧着像是胖了一圈。

及至跟前，瞧见好友一脸幽怨，顾枝一个激灵，想也不想张口就道：“字帖我都描完了，千字文也背了些，你不许再罚我了，”说到这里，他得意地挺了挺胸膛，“星星好敏锐，雨刚下来，他便察觉到了。见你迟迟未归，他急得不行，总往雨中跑。正好我也担心，于是便带他来了。”

说着，他豪放地扒拉开蓑衣，露出藏在里面的星星。星星一见他，便伸出双手，向前扑腾。

“小祖宗哎，别动啦，再动雨就该滴进去啦！”顾枝连忙将伞递过去，借着林清和的手臂维持平衡。

林清和不知该感动他们冒雨送伞，还是该训斥他们心大。大人便罢了，星星体弱，若是感染风寒，那可是能要命的东西！

他赶紧安抚住挣扎的星星，举着伞，同顾枝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三人行至半盏茶，便到了林家。

林清和张罗着烧了一锅热水，又煮了一大罐姜茶。三人中只有他淋湿了，因而要泡个澡发发汗。

姜茶加了红糖，不似以往辛辣，反而甜丝丝的。不用林清和诱哄，顾枝便和星星一人干了两大碗，最后两人都撑得站不住。

林清和无奈摇头，随他们去了。

顾枝惦记着晚上要给家里做饭，喝完之后便回家了。

林清和就着热水，同星星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

雨势丝毫未减，瞧着架势，似乎要下个几天，恐怕接下来有段日子无法去卖糕点了。

他撑着伞，去看了眼院中的菜蔬新芽，见它们并未受到影响，这才放下心。

恰在此刻，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在雨中倏然炸响。

来人似乎很着急，敲击声如同鼓点，没有丝毫停歇。

这种天气，还会有谁来访？难道是顾枝去而复返？林清和带着满腔困惑，拉开了门栓。

“怎么是你？”

林清和拧眉看向来人，十分不快道。

【1】选自苏轼《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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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