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诸人俱是出了一身汗,科举舞弊是大案,若坐实了,在座无人能辞其咎。
方才说话的翰林学士,当年亦是国子监出身,倒还算客气,说:“许是誊卷时出了差错。”
国子监已将卷子审阅完毕,连次序等第都排好了,赵琛要人重阅,这才又糊了名。
他方才揭了糊名便是为了看看是否是一篇文章誊了两遍,翰林学士说的是另一种可能,或许是誊卷之人写了姓名却抄错文章。
原卷赵琛也叫人取来了,众人便依着那两个名字去找卷子,果真是找到了两篇一样的文章。
国子监祭酒双膝一折便跪在了地上,将官帽摘下放在一旁:“臣有罪。”
赵琛最是看不惯这般做派,冷哼:“身为国子监祭酒,监察不力,你自然有罪,只是这罪祭酒一人怕是担不得。”
赵琛示意内侍将两篇文章供众人传阅:“何人阅得此卷?”
其中一人主动站出来:“是微臣所阅。”
“为何不报?”
“臣观此二卷一字不差,便料想是誊卷出了差错,将其中一份拨在一旁未阅。”
秋赋不比春闱,考官只需画圈,不必详写录入或者是黜落理由,这两份卷子上,除却方才翰林学士所阅,确实有一篇上面没有圈。
“博士未免过于武断。”赵琛忽而笑了笑,“不过也怪不得你,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有这样离谱的事?”
众人皆讷讷不敢言。
赵琛深吸口气,转过身不再看他们:“诸位请回吧,剩下的卷子也不必阅了,国子监今岁解试作废,明日不必张榜。”
赵琛睡得晚,第二日天刚亮他又起身,闭眼坐在镜前,青黛为他取来面纱时被赵琛制止:“今后不必戴了。”
青黛知晓他自有用意,并不多劝,将面纱收起。
科举舞弊历来是重案,别说还出了这样荒谬的纰漏。原本这几日都是要商议同辽国的盟约,如今却分出大半的注意放在了舞弊案上。
审刑院、大理寺、刑部三台连办,不过三日便将来龙去脉调查明晰。
国子监发解试同各府州别无二致,考官临时指派,入考院出题,应试之人在其后入内,考试结束考官方可离场。
这本是为了防止考官泄题,不想还是叫人钻了空子。国子监与个府州不同之处便在于,出题之人亦是授课之人。
学生平日里便与考官诸多接触,自然知晓考官心性,考官若是刚正不阿,学生至多是通过起平日授课情况猜测考题,提前做准备。
考官若是“好说话”,自然更好,提前拿银子换了考题,入院之后考官依约定题。
如此说来,驸马先前所言,锁厅第一日便有人知晓了考题并非夸大其词。准确来说,对于部分考生而言,只需知晓考官便是知晓了考题,之后便是各显神通了。
大理寺卿手执朝笏立于堂下讲述案情:“……国子监学生蔡敏学与祝孟二人得了考题便去找事先约定好的落第举子。
此人乃福建泉州人士,两试不第,去岁落第后原是要归乡,因盘缠不足便滞留在京,平日里便靠着给国子监学生写文章为生。他做了文章卖与蔡祝二人后,正凑足盘缠,如今已是离京归乡。”
说来也亏得这人缺德,一篇文章卖与二人,不然此事倒没有那么好查。
说到这,来龙去脉已是明晰,赵琛道:“诸位有何见解,都不妨说说。”
礼部侍郎第一个站出来:“臣以为,国子监此次解试应当作废重考,舞弊之人自国子监遣退,终生不得参加科举。”
赵琛不置可否,这算是个中规中矩的处理方式,然而这些本就在国子学里头混日子的,家里头不是有权便是有势,不参加科举也就是不能做官,无关痛痒。
至于作废重考,治标不治本。
周铸是太师的得意门生,说话自然就是他的意思,周铸一开口,其余人都不再说话。
赵琛早就料到,薛润章万事求稳,不愿变革,此番国子监之事于他干系不大,但赵琛一旦撕开一个口子,变革就不会停下,动到他们的利益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时候若有个人来搅浑水就好了……
“靖北王可有话说?”
萧远几日没来,今天来了又是一副看戏的姿态,众人倒是不曾料到,赵琛会点了他。
萧远果然没有辜负赵琛的期望,一开口就是他往日的作风:“国子监每年花这许多钱,便养出来这么些庸庸碌碌的蠢货。依我看,关了了事。”
萧远说完抬头对上了赵琛的视线,要笑不笑的,像是在说:你怎么谢我。
赵琛顾不上他,萧远此话一出,堂下便热闹起来了。
“国子监为太|祖皇帝亲设,理宗武宗都曾在国子监讲学,此乃万千学子表率,为国之未来,如今有弊当除,不宜武断。”
“国子监之解试,较之各府州,委实容易不少,有失公允,不若取消了国子监发解试,监中学子一道参与开封府解试。”
“如此应天、大名、河南三京国子监也当取消才是。”
“三京国子监情况未明,且国子监为官学,历来便有解额,草草取消,不妥。”
众人议论许久,各有见解,赵琛说要另立学府时,又遭到了有志一同的反对。
赵琛大抵是摸清楚了,如今朝中分作两派,一派只求解决当下事,另一派认为应当改制,只是不可大动国子学。
说到底,是只给出了两个选择,赵琛哪个都不想选。
但国子监确实情况特殊,不论内里是如何藏污纳垢,二圣讲学在先,这就是天下读书人求学问道之所。
“今岁国子监秋赋作废,涉事之人皆依罪而处。至于国子监改制,诸位若有什么见解,尽可拟了折子递上来。”
如今朝中无人为他说话,赵琛便也干脆不明着发表什么见解——反驳他的前提是知道他的立场。
赵琛所言改制亦是方才朝臣所言,他不过是做了选择。
散了朝,赵琛带上赵璟一道去了国子监。
如今出了这般事,国子监内不如往常,许多人被大理寺带走调查,其余人虽未参加舞弊,也都有些低迷,圣驾诣临国子监,上下振奋。
理宗与武宗都曾在国子监讲学,赵琛却没那么大本事,他就没好好读过五经,其实就他所知,武宗也没有好好读过,来讲学之前还有翰林学士先为他讲了几日。
赵琛此来不为讲学而另有目的。
“官家年岁小,我亦不如诸位远矣,不敢代为讲学,诸位为我大楚未来栋梁,我倒是想听听诸位为我讲学。”
“便将一讲《诗经》,讲一讲‘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众人面面相觑,如今在还在这上课的多是有意入仕的,自然也有心在官家面前展现一二,但因为是给官家讲学,又不敢贸贸然开口。
杨渊不知公主今日会来国子监,却很快领会了殿下的意思,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殿下是要改制。
改什么制,秋赋舞弊就在眼前,自然是要改国子监。
众人踌躇间他便站了出来:“杨渊愿为官家、殿下讲解此篇。”
其他人方才顾虑重重不肯站出来,如今叫杨渊抢了先又暗自懊恼。
杨渊本就是此次解试头名,若无意外明年礼部贡举也是能过的,学识水平不消多说。
他上了抬,便从这一句讲了历代变法革新之举,最后落在了国子监上。
“……国子学为天下学子表率,太|祖特许可上书议事,如今国子学积弊难除,正是需要改制的时候。”
秋赋舞弊一出,国子学名声受累,国子监中亦有上进之人,自然不愿这般被拖累。
有了这一遭,将来即便是过了发解试,参加礼部贡试,只怕也要被人耻笑轻看。
杨渊此言一出,众人便纷纷应和,再有人上去讲解也多半是围着这话题来的,赵琛目的达到,勉励一番,便带着赵璟归宫。
几日之后,国子监学生集体上书要求改制。
一则,国子监发解试取消;
二则,另立太学,隶属国子监,准许八品官员以上的子弟就读,太学应分上舍、内舍、外舍,三舍人数应在二百、四百、一千为宜。
太学一岁三考,多次不过者降舍或请退,上舍连年绩优者亦可释褐除官。
三则,宗室子弟与当年考官亲眷、弟子,不参加科举,而另设别头试。
一干学生自是想不出这样周全的法子,明摆着是有人授意,再看几日之前官家与长公主亲临国子监,不难猜是谁的意思。
只是国子监联名上书历来不可轻忽,学生们为了挽回名声,有意将事情闹大,百余人在宣德门外静坐上书。
这般大的动静,京中如今已经传遍,国子监改制,势在必行。
国子监改制,改的是取士之制。
将来科举途径上来的人如何看待长公主还未可知,但此番联名上书之人、八品官员子弟、太学中释褐授官之人、定然是对公主感激不尽了。
原以为改制之事,改与不改,改到什么程度都改是他们说了算,不想公主另辟蹊径,另寻了破局之法。
经此一事,朝中倒无人敢轻忽长公主,殿下也不过十七。
如今气候渐凉,衣裳领子都往高了做,赵琛戴面纱本来就是为了遮喉结,冬日脖子半点不漏,自然用不上。
赵琛自临朝以来便不曾垂帘,只戴面纱,众人便也忍了,只道公主毕竟生在天家,虽是女子,也是不甘于人后的,如今连竟是面纱都不戴了。
一届女子,堂而皇之地便坐在上首同众臣议事。
说来长公主初次未戴面纱还是秋赋舞弊案发之时,当日听闻殿下连夜召了人议事,还可说是彻夜未眠匆匆上朝。
如今连太学设立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面纱却似乎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但第一日不好说,后来又日日商议国子监改制之事,不好提,过了那么久,如今再提也显得突兀。
因而赵琛不带面纱将近半个月才有人提了此事,便是先前奉命去给靖北王讲《大楚律》的蔡御史。
他本就对萧远当日说的话耿耿于怀,告了许久的病假,回了朝,便见着公主与群臣面对面,连奏本都没有写,当堂便进谏了。
萧远懒懒道:“旁人是来上朝议事的,御史是来看人的么?”他说着点点头,看了一眼赵琛,“怪不得蔡御史,公主确实是生的好看。”
赵琛瞥了他一眼:“王叔谬赞。”
“好说。”
这摄政王说是要摄政,到如今也不见他做了什么事,前段日子看了枢密院的卷宗,还当他要做什么,谁知又没了后续。
分明他自己才是不知来做什么,整日盯着公主瞧,竟还倒打一耙。
蔡御史手执朝笏指着萧远,半天说不出话来,却是明白了当初他那样说的用意,要公主“纳夫”是假,贪恋公主姿容欲行不轨之事才是真!
蔡御史自觉识破了萧远的意图,朝笏遥遥指着他的鼻子骂:“无耻之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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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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