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门声像一柄钝斧,砸在临城夜色深处。
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动。烟还在飘,风还在卷,门后的石灰与木屑纷纷扬扬,像场静默的雪。
哈速台立在最前,长刀未出鞘,战马鼻端微张,听不见喘息。副将低声提醒他:“主将?”
“撞!”
哈速台一声令下,铁骑前锋列队如线,三名斥候策马冲阵,长柄破门锤齐出,撞在临城北门正中。
“轰——!”
门未破,声已震,震得整道墙体似都抖了一抖,尘灰扑落如雨。
城门竟比想象中坚实。
哈速台眼神微亮,冷声道:“再撞一次。”
又是三骑腾跃而起,铁锤如雷,撞得门板轰然一响,门闩虽松,门骨却硬,未崩、未裂,只发出沉闷一声闷响,像是内中还在死守。
“啧……这么硬?”副将惊疑,“不是说疫乱逼门、自乱弃守吗?”
哈速台反而笑了,声音压得极低:“你以为真弃守,会留这么硬的门?”
“他是在赌我们不敢进。”
“——在赌我们,越撞越怕。”
“但你看,我们,越撞越兴奋。”
铁锤再撞一次,门板终在内里咯哒一声,似有一处闩断。
马背上有人收紧了缰绳。也有人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中马刀,未出鞘,但那一下轻响,却像是一口闷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们没有说话,眼神却在队列之间交错了一圈。
那是种极默契的情绪——像是在多年营帐中才养出来的,藏在皮下、骨里的一种本能。
“门要破了。”
他们太熟悉这种声音了。不是简单的“木门响了”,而是那种——快进城了的味道。
曾经,在辽边,在草原,在比这更荒、比这更冷的地界上,他们也听过类似的声音。那时候夜黑得发蓝,风刮在脸上如刀,脚下是冻得开裂的泥路,敌军高墙后火光连片。可当撞门声响起,所有人都知道:再一下,就能冲进去。
哈速台尚未开口,士卒中却已爆出一声压不住的低笑。
“开了。”
“快了——再一轮就能冲。”
他们来自草原,生在帐下,长在战旗下,从小听的是夜哨火号、斥候归营的马蹄。
他们熟悉这种声音,甚至好像闻到了即将到来的,让他们兴奋的屠戮的快感,鲜血的味道。
破门,是快感,是信号,是节奏,是他们从少年时就理解的“胜利临界点”。
有人已握紧了马刀,有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副将低声劝:“再稳一阵,主将未发令。”
却也压不住他们眼底躁动的光。
他们想起了去年秋掠时破下的甘水卫,月夜突袭,两日夺粮三万石;想起轻骑直入大宁营寨,夺马百匹。
想起了主将哈速台带着他们,在与那大兴朝曾经让北蛮闻风丧胆的老将蒙石的一小股的精锐在一场雪战中打成平手,甚至差点断其退路。
他们不缺嗜血的理由,只要门能破,他们能进去。
进去的意义是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这不是陷阱。
这是一场送上门的祭品。
草原的冬天不远了。
但若能趁此疫乱,破一座城,抢来三千石粮、几百匹马、十几户百姓营地的布匹和女人……那这个秋天就已经赢了。
“主将……”有人低声催道,声音像是压在马鞍下,随时要腾起。
冬还未至,机会已到。
哈速台一抬手,刹那间整列马阵紧绷如弦,前列兵将双目俱亮。
“再撞。”
破门锤尚未落下,一阵嘈杂声忽然自城内传来。
断断续续,压着火声和风声,一会是甲胄碰撞,一会是人声喊叫,混乱无序,像是有人在搬运,又像是兵阵被撞散的慌乱动静。
前列几骑下意识勒缰,耳朵微动,眼中却多了一丝躁动。
副将皱眉:“主将,城里怎么……”
哈速台眼底微光一闪。
“……慌了。”
他低声道,声音不大,却极稳。
“他们没想到我会真撞。”
“本来是用火、烟、疫布、空岗,把我们一步步往‘这是局’那条路上引,让我们自己犹疑、不敢进。”
“那条疫布是信,太真;火是乱,太准;空城是局,太静——他算准我们会怕,怕自己掉进陷阱。”
“所以,直到刚刚,他们都在赌——赌我们不敢进。”
他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扇旧门之上。
“可现在我真撞了,他却慌了。”
他唇角缓缓扬起:
“他以为自己握着局面,没料到……我们压根不按他的剧本走。”
“这不是陷阱露馅,是人心露了。”
城内的喧哗仍在继续,喊声越来越乱,有人高叫“撤西角”、有人跌着绊了一声“火起了!快封坊口!”——听起来不像演,更像真慌了。
副将低声:“主将,他们……不是在演?”
“演不到这份上。”哈速台道,“这不是用来唬人的乱,这是打乱了节奏的真。”
他像是终于落下一颗心似的,微微一笑。
“——再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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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了!”
北门铁闩断裂声如雷炸响,门扇缓缓向内塌倒,厚木落地时扬起半寸尘沙。哈速台身前马蹄顿住,下一刻,一整队骑兵在他的示意下破门而入。
可门后不是阵,不是墙,也不是陷阱。
是一条半空街。
砖缝里还有湿痕未干,路边摔倒的木桶滚了一地,碎裂的瓦片上沾着半干的血。刚破开的门口,还有一只未熄的火折,像是来不及掐灭,被人匆匆踩断。
前方街口,有人影跑过。
不是敌兵。是疫兵。
一身旧甲,半边甲扣都没扣稳,长矛拖在地上,走几步就被砖头绊一下,连逃都不利落。他跑了几步就撞上另一个正转弯的兵,两人都没站稳,滚到街边小墙下,手里兵刃四散一地。
“……是溃了。”副将低声说。
“他们守不住了。”
果然,下一秒,从小巷中又冲出三四个兵,都是面黄腿软、眼神空的模样。有人光拿着盾没刀,有人怀里抱着药罐,甚至还有一人脱了战袍,衣襟敞着,露出上臂种痘未干的红印。
哈速台看得眼皮轻跳。
“不是伏兵。”
他轻声道,“他们连盾都顾不上拿了……是真溃了。”
远处一阵马蹄突兀响起——比逃兵更快,比杂乱更有方向。
“主将!”斥候高声道,“那边有人撤离,队形带护卫!”
哈速台猛地扭头,望见在街道转弯处,一队着灰甲的人影正急速穿街而过。
最中间那个裹着深斗篷,身形瘦小,被四五人拱在中间,几人呈护卫状态,皆穿疫城兵甲,甲色略旧,却整齐干净,绑带一式,刀刃贴锋,奔走间队形不乱,显然不是方才那些四散奔逃的疫兵。
他们是疫城里的兵——但不是普通兵。
能在这一团乱中维持阵型、还能贴身护人冲锋,只能是疫城里最能打的一批。虽不成队,但一眼能看出是久战之后,还能站得稳的那拨人。一眼看不出脸。他们走得极快,像是专门绕避人群,往城西后坊飞掠而去。
为首一人没遮脸,是成清。
哈速台看见他一手提着短刃,一手把斗篷角护得极紧,在那一瞬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嘴里像是在喊。
他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但那一眼,太熟。
那不是演戏的人,那是……知道后面追的人是谁、却还要赌一把能不能逃掉的人。
“追。”哈速台冷声说。
“——那人,不能让他走。”
追兵列阵穿街而入,火光在坊墙上投出长影,巷道深处,那道被护走的黑影早已不见。
空气中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焦腥味,像是掺着糊灰与药味,混杂在风里,化不清晰。
街角地面泛着不正常的湿光,踩上去软黏黏的,蹄下还有细屑四散。有人低声道:“主将,这地像是洒过水。”
副将瞥了一眼一侧墙角:“还有石灰……这地方,他们是不是点火点猛了?”
再前方,几只灭火桶倒在巷口,灰浆淌得满地都是,桶身还冒着未熄的热气,像是扑火扑得手忙脚乱,又仓促放弃。
哈速台收回视线,没有皱眉,反而笑了。
“他们怕火蔓延,又控制不了,只能强行压。”
“不是演,是崩。”
他说得极轻,像是某种自言自语。
“从前面放火,到街角洒灰,到这队护人突围……一环扣一环。”
“他们赌我们不敢进,我们进了——现在他们慌了。”
副将附和:“像极了空城计被撞穿之后的那种局面。”
“是。”哈速台淡声,“他们演的太久,撑不住了。”
“现在是真乱。”
他说着抬手一挥:“快队再追,退不得了。”
追击小队拐入最后一条主巷时,脚步微顿了一瞬。
这里,比之前更静了。
前方是坊中主街,路面宽阔,却空得诡异。方才那群奔逃的疫兵,那被簇拥着的人影,还有成清,全都不见了。
街上湿痕还在,沿地铺了一条浅灰的拖痕,像是刚刚有人背着伤兵快步拖行;街角的水渍未干,还在往砖缝里渗。
但除了这些,再无一人。
也无一声。
火光只剩残明,坊墙影子在风中微微摇晃,像被打碎了的兵影幻影。
副将抬手示停,低声道:“主将?……人呢?”
哈速台未答,只驾马缓缓踏入街心。
夜风变了。火光向后飘,一缕若有若无的白雾正自街角翻起,贴地缓缓爬来。先是淡,像夜露;随后腥,像干血烧焦的味道。
他忽地收缰。
身后,有铁锤砸地的沉响——
“咚!”
不是号令,不是战鼓,是街后突如其来的轰击声,震得整条巷子一颤。
有火线被点燃了。
是从他们来的方向——街尾。
紧接着,一缕火苗如蛇般卷起,蹿过刚刚踏入的巷口,一排石灰墙角突然炸出半丈高的火星,夹着深褐色的烟,顺风卷来。
“后路——!”副将骤然转身,脸色变了。
“是封的!”有骑兵试图掉头,却已被滚烟拦住。
风声呼啸,街中火线如棋,一条接一条被引燃,原本安静如死的街道转眼被烟网重重包围,像是——整座疫城在这一刻苏醒。
“遮面!”哈速台低喝一声,但语音一落,前阵已有数骑剧咳不止,兵甲在咳声中乱作一团。
烟,不是普通的焦味,而是带着某种说不清的苦腥气与燥辣药香,灼喉、刺肺、入鼻即痛,仿佛一口吸入的不是气,是一把刀子。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封街。”哈速台握紧刀柄,低声道。
“不是乱了,是故意放我们全数踏入。”
“我们……在局心。”
烟,是从地面爬上来的。
一开始只是淡雾,贴着砖缝游走,像是夜露未收。可很快,那雾在骑兵踏入之后,被马蹄搅起、裹上残火,化作一条条翻卷的细蛇,从人腿下、刀鞘边、鞍下缝隙悄无声息地钻入军阵。
“咳……咳——”
最先出声的不是士卒,而是一匹马。
它发出一声极短的低嘶,像是咽喉被烧穿的残音,四蹄一乱,踢翻了旁边一名正持刀半蹲的士兵。紧接着,咳声开始在队伍前端扩散,先是一个、再是三个,然后是整整一列人同时扯下口布,疯狂喘气。
“主将!”副将忍不住开口,“前锋失控了!雾太重——”
“不要停!”哈速台咬紧后槽牙,低声喝道,“戴罩,往前冲!”
可声音传不过去了。
烟越来越厚,像是有人在街口砌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呼吸吐出去半口,下一口就吸进满肺腥灰。连马都开始乱蹿,踩着人影横冲直撞,一整条街巷变成了踩死路的磨坊。
一人冲上去想稳住前列马阵,刚伸手,就被旁边一个跌落的士兵砸翻在地,喉咙里一口呛声没吐出,只吐出一团血泡。
“是药……”有人终于意识到什么,“是他们在烟里下了——”
话没说完,那人直接跪倒在地,扶着身边半塌的砖墙哑声吐痰,血沫子溅了半身。
“主将!有毒!是毒!”
“我们中计了——!”
喊声终于刺破阵线,但已经太迟。
再往后街口传来第二道爆响,像是火折引线烧到底,一整道被弃置在木桶里的灰油翻滚而起,腾的一声升起一道半人高的焰圈,封死了退路。
这一瞬,前锋看不到后军,后军听不到号令,全军陷在一条充满灰雾的街巷里,脚下踩着落马、呼号、撞墙的兵卒,耳边是战马嘶鸣与喉咙咳喘的回响。
有人试图爬上墙,却被一块洒灰滑石拖下。
有人举刀想劈开前路,却被火星打在刀背,一声巨响后整条刀脊炸断,铁碎飞溅,刮裂了自己脸颊。
哈速台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中计”,而是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别人的“计”里。
是那根藏在街缝里的线,是那团假装点不着的火,是那布设得“恰好来得及破门”的时间。
每一步都是算好的。
连他们的马步、撤退所需的掉头位、急救中可能滑倒的湿灰点——全在别人的棋谱里。
“……全军,分阵突围!”他声嘶力竭。
但他喊出的“分阵”,已是残阵。
街口第三线火还未起,灰雾已满,像是从地底翻出来的一张灰网,把整条北坊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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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之上,夜风正冷。
旭昉立于北城墙偏西的角台处,风衣紧束,未着甲,身影被黑夜拉得极长。脚下火线如纹,远处街口烟线交错,像是一幅正在燃烧的棋局。
他眼中没有光,唇角也没有起伏,只有长久未歇的咳意潜伏在喉底,像一口死水,被他用气息压着未曾翻涌。
远处街巷里,有人影翻动,咳声开始杂乱。
火从两侧巷墙爬上来,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刻,有人已掉马,有人喊不出声,灰雾正裹着战马眼角,把整条北坊烧成了一个合围的死局。
“……他们全进了。”
003的声音在他识海里响起,音量极低,像是憋了很久才挤出来的。
“你高兴了吧。”
“咳得快吐血了也不肯躺下,现在人都进来了,你怎么——”
它像是一口气没接上,忽然顿住,几秒没动静。
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破碎了些,像是努力压回去了什么。
“……我就提醒一下。”
“你爱咋指挥就咋指挥吧,反正要死你也死不快。”
“一群人傻乎乎地冲进来,脸都埋烟里了……你就等着看这幕?”
“真当你神算子是吧。”
它停了几秒,咕哝一句,“要不……你现在躺一下?算我求你了。”
“我赌的,”旭昉轻咳一声,掩着唇角,却压得极稳,“是他们以为我在赌他们不敢进。”
他说完这句,语调不扬不讽,却像落子收盘。
“——那就,收了。”
003没有再说话。
它像是终于咽下了那口气,也像是再说一个字都会直接宕机,只在识海里沉了一瞬。
下一秒,它悄悄将一段后台系统从主程序中抽离,缓缓归入下级□□模块。
【检测到宿主体能值跌破□□阈值35%】
【主权限已接管,核验自动跳过】
【在宿主未下达明确封锁指令前,允许执行非攻击性紧急辅助模块】
【□□协议β.003 执行中……】
它没有提醒宿主。
只在心里翻了个没声音的白眼。
——行,你当你真能撑一整场。
它在自己最深处蜷了一下,像一只满身烟火、舌头还在发酸的小狗,狠狠打了个抖,整段数据悄无声息地自外围散去,只留下一个残片指令悬在心海上空:
【待主意识断层前五秒,强制接管自主系统。】
它跟自己说它还是那个恨主角恨得要死的003,恨他明明有最简单的路却不走,恨他夺了自己的终端,恨他识破了藏在主系统内最阴暗的想法。但是它现在更恨的是它已经无法自控的,用最软的姿态——把自己的所有资源,一点点,推给那个该死的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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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另一侧,急促脚步声由远至近。
杜正恒穿过烽台偏门,略一整衣,抬眼便望见旭昉立在墙头风中。风势正劲,他微微收袖,快步上前,停在半丈外,低声道:
“北蛮已经全部深入我们布的火攻腹地,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他略顿了顿,目光扫过旭昉立姿,复又低声补上一句:
“成清那边未报阻断,看来他们也已安然撤出。”
他说得很平稳,语调不急,也不带表功的意图,只是实事求是,像平日审案结束后递上的一封勘验结语。
说完,他轻轻抬眼。
旭昉仍立在风中,站得笔直,像是未曾动过。他抬起手——本想再落下一道号令。
但指节却在袖下轻轻一颤。
只是一下,极轻。像风抖落叶。
他指尖隐有汗湿,掌心冰凉,鼻尖泛起一丝未干的血气。他轻咳了一声,未惊人耳,却在咳声甫停之际,额侧冷汗已顺发丝缓缓滑下。
这具身体,已经撑到极限了。
他知晓,但他还站着。
003在识海深处沉默如死,□□模块仍在静默运行,不发一语,不提醒。
但杜正恒还是注意到了——他指间那一点极轻的颤抖,和脚下在无声中往墙边微靠的半步。
“殿下?”他低声试探。
旭昉闻声偏头,眼中淡光回转,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疲态。他唇边带出一点苍白的弧线:
“去整队吧。”
“下一轮火要趁夜起,免得他们还有余人逃得出。”
语音落下,他已缓缓转身,背影如剑立风中。
杜正恒微愣,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应了一声:“是。”
然后转身退下。
旭昉的掌心仍在颤,只是他把它藏在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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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火光正盛,北蛮残兵在雾火交缠中挣扎咳喘,有人已弃马逃命,有人还举着刀拼命往巷外冲。
可每一条退路都被火线封死,像是从夜里铺下的棋局,闭合无声。
杀声未起,街道却像是自己合拢了阵型。
敌人已全入,尚未死。
旭昉立于城墙之上,垂目望着那片黑雾中翻滚的蹄痕与残甲。
他眼神极静,指间在风中微颤,却不曾退半步。
“收了。”
他轻声吐出这一句,像落子,也像临终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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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刺喉,哈速台咳出一口血,扶着马鞍堪堪站住,眼角刺痛得发红。
他望着那线火正起、烟幕层层吞城的街道,耳中是哑声喘息、兵甲倒地、马嘶断鸣。
像是——整座城在活剥他的军。
他不是没见过局。
早些年还在西路军中,蒙将军帐下,他曾跟着布过围寨、断过山谷,在黄河决堤前夜守过引桥。
他也曾眼睁睁看着自家斥候小队,被敌人围死在浅滩石后,嗅到烟灰味的那一刻,才知自己早已入了局。
可从没像今天这样,连“嗅到烟灰”的机会都没有
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局。
火不是火,烟不是烟,连每一处石灰和水痕,都像被排在了该在的位置上。
不是“应变”,是“预排”。
是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早在他举锤撞门前,就已经握住了他的脚印和喉咙。
他握刀的指节因久握发白,眼却一动未动地望着烟后的街口。
——他察觉到了。
风中有马声,不只一边。
是从东巷那头回拢来的,是从北坊偏西街角合围来的
每一道风,像是裹着一条新队列。
他不是怕被包,而是怕他现在才看明白:
他们所有人,早在烟起时,就调去了北门。
不是诱敌一口,是掏城一空。
那人敢把所有的兵力,全压在这口门上——
哪怕他们不进,转攻他门,他就会……兵空一线,死无回援。
这不是局,是赌。
“……疯子。”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破得像破布拧干。
他从未知道,世上有人布局,不为胜仗,不为名利,只为了让你进来,然后亲手收。
而他进来了。
他喘着,咬牙,握紧了刀柄,却在心底第一次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那个站在局外、等他一步步走进来的临城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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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外,临时封控区。
夜风卷起一线火光,远远地,从北门方向传来一阵低闷的响声,像是门炸、墙塌,又像是什么猛兽困在街心,被火烧得咆哮。
人群里有人抬头,盯着远方灰烟起伏的方向。
“……那是北门吧?”
“嗯。”另一个男人应了,压着声道,“那边儿没错。”
“可那火起得怪,是……从外往里烧的。”
一名老医闻了闻风:“不是烧房子。是烧人。”
“熏味都变了。不是屋角灶烟,是灰里加了药。”
风顺着街道刮过来,带了一股子焦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苦腥。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医朝天嗅了嗅,低声骂了一句:“这不是救人的药味。”
“是熏人的。”
“不是咱这头的风。”有人蹲着点火,抬了抬下巴,“风是北边灌过来的。”
“那不就……那边在烧?”
“烧谁啊?”有个女人低声问。
没人答。火光太远,看不清。但那种“看不清”的恐惧,这回没人吭声喊了。
反倒是一个背着药罐的老医低声道:“哪管烧的是谁——只要不是烧我们,这一回……值了。”
风越刮越急。
火光烫红了远天,也把东门外堤下那一排人影照得更紧了些。没人说话,但眼神全往北看。
人群最边角,蹲着一个瘦小汉子,脸上有一道烫伤的老疤,鼻翼塌陷,一看就是当年被烟油熏过没救全的。他手里攥着个破钉耙的柄,腿上缠了半截裹脚布,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那年,我家两亩地,就是他们放火烧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发哑,“我娘那天在地里躲雨,烧得只剩两根骨头。”
没人接话,但靠他旁边一个断指老头轻轻动了动唇,像是咽了口痰。
那老头肩上扛着根木棍,眼角裂着一道细纹,穿的却是半截洗白了的官兵旧袍,连腰带都是缝补的麻绳。他只是往北方望了一眼,缓缓道:“我当年在城墙上送饭……后来没饭送了。”
他低头摸了摸身边的孩子,那孩子小得不成样,手上缠了两层布,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一直看着火光。
“我娘那年被他们剜走一只眼,”另一个中年妇人缓缓开口,披着件补了七道口的棉衣,坐在一堆柴上,“那阵子北蛮发疫,在我们这到处搜刮会医的人/我娘是医婆,躲不掉。”
“我看她那天被活活拖出去,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说到这,她哑了好一会,才冷冷道:“这年头,活着都得闭眼。”
风把她话尾吹得发颤。另一边,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妪颤着手掏出一块饼子,一点点掰给身旁的小孙子。那小孙子啃得一嘴灰,眼神却没离开北门半分。
“去年冬天,我哥半夜出门送人进寨,回来的时候,牙都给人打掉了。”
“我小姑在灶房躲着,北蛮的人把锅掀了,米全撒了,一脚踩进她背上。”另一个人也低声接了句。
“去年腊月我家后面院墙有个人翻进来,嘴里全是鞑子话。”一个妇人压着声音,抱着孩子往身上靠了靠,“没说一声就翻了我墙,拿了我家的油。”
“前年冬天,他们夜里冲到我家门口。”
“说是搜疫兵,结果灶里两块南瓜全给翻走了,我爹护锅,肋骨当场踹断三根。”
“娘跪地求他们,他们笑了,还说:‘哭什么,又不是你先死’。”
说话的汉子声音发哑,但眼睛极亮。
他手握成拳,指节发白,却不抖。
“那天我在床底下,看着我娘跪,看着我爹吐血。”
“今天他们也跪,也吐,也在喊。”
他说完这句,风刚好卷起,远处的火线嘶嘶乱跳,一片黑影在烟后塌下去,像极了那年他爹在雪地上的影子。
只一个妇人轻声说:“去年我嫂子去送粮,说是补粮队走错道,被他们围了。”
“回来一个也没有。路上烧的车,连柴都没剩。”
“……不是说他们烧我们,不稀奇。稀奇的是,今天也有人烧他们。”
说完这句,她望着那片烟火翻滚的北门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亮得发冷。
老医见识较多,瞅着周围的兵将们都往北门去,猜测到:“是不是……是不是那位,真拦下了?”
“前几天你不是还说他是假的吗?”一个男人扭头看向老医。
“谁没说过。”老医也不辩,“那会儿他突然来了,谁敢信?”
又有人跟着说:“不是说他来得怪,前几天……我还以为他是北蛮的奸细,给我们带来祸端……”
“我娘种痘的时候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咳成那样,还在墙头上站着。”
“你要说他不是王——那也是个能护命的。”
“……不早了。”
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忽然轻声道:“前几年我们是烧柴的,今天轮到他们在火里烧了。”
“早该烧了。”
没人笑。没人喊。没人高声。
可风过处,几十双眼睛全盯着那片火。
盯着那片在灰雾里,曾让他们一年年活得像狗的刀口马脚,如今寸寸翻卷、嘶嘶作响的地狱。
就像是在说:
——你们的罪,今天开始偿。
“不是护命,是啥?” 这一句落下,四周突然静了。说话的是城中颇有威望的老妪。她声音不高,但风吹过去,把这句话送进了每个人耳朵里。
“他要不是王,谁家王肯站着等火圈。”
她杵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回头看着众人:“他在前头守着,咱就在这守着。”
“咱别往前走,往前看就行了。”
“看那群年年来掠咱们的人,这回怎么死在咱眼前。”
她话音刚落,一个男人忽然站起身来,缓缓抹去脸上的灰,一条伤疤从眼角拖到脖颈,像是一道干涸的裂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举起手中破掉一半的柴刀,啪一声磕在地上,也不说磕给谁的。
只往北。
往那烟翻火起、曾让他们夜夜闭户不敢开灯的地方,磕了一个头。
风很凉,火很热。
可那一瞬——真像是天开了。
有人咬着牙跪下,有人背着孩子抹了一把泪——他们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们,但知道今夜风向不一样了。
妇人抱着孩子,轻轻靠在孩子的肩头,低声道:
“火在烧,他们都在烟里。”
“这回,咱们不躲了。”
-------------------------------------
远处,有人翻身上马,开始朝下一线街口调兵。
黑夜深处,那封了整夜的街墙,终于响起第一道沉闷破砖之声。
——战还没完。
他们,准备收割。
小剧场:哈速台采访记录
记者:“请问您作为敌军将领,有什么想对本章主角说的吗?”
哈速台(抱膝蹲坐,咳得像风箱):
“……别说话。”
“我现在只想静静。”
“还有——如果有人想进临城,记得先敲门。”
“敲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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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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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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