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可惜,我在这了

火起之处,浓烟翻滚,掩映天光。北门内巷的街道如同焚炉,烈焰舔舐青砖墙面,毒烟顺风而走,灌入所有开口缝隙。

“撤!”哈速台一声断喝,早知不妙,旋即以马刀开路,带精兵原路杀返。

但已迟了半步。

东口、西巷、坊门小径,皆有甲兵涌出。俱是守备森严,面上裹布防毒,显然早有准备。

敌人不多,分散成数股,却封死去路,火线后方还有伏兵不时点燃药罐,四下皆成焦土之地。

哈速台目光森冷,杀出两道巷口皆不得脱。

他紧紧攥刀,眼中血红一片。

“随我走中轴!”

他强提一口气,带着副将与亲卫强突火线,直冲通往中城区主街的大巷。

一路所遇皆是敌兵堵截,街巷两侧皆有伏兵冷弩——哈速台与副将左右冲杀,已是强弩之末,亲卫折尽过半。副将紧随在侧,衣袖破裂,臂间缠布,仍握弯刀。两人身后,跟着不足三十骑,俱是血迹未干、马蹄染火的北蛮精锐。

终是从火烟中杀出一线生机,冲出主街边口。

他回首望去,满巷焦黑,尸横遍地,毒烟未散,烈焰尚燃,仿佛整座城都在灼烧,映得半面天色如血。

副将忍不住低声问:“将军……此处如何破?”

哈速台未答,唇边血迹已干。他目光缓缓扫过周遭地势,正欲下令散兵分逃,忽听一声军号响于前方,震彻街廊。

长街之尽,一人控马当道。

成清立于火影之下,未披铠,衣上有灰,但手中长刀稳若寒铁。他背后,数百城中兵士结阵,盾墙分明,枪刃皆齐。

哈速台勒马止步,未急于开口,先是看了成清半晌,眸中波澜未显。

“成清。”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成清未答,眸光如旧,藏于黑影之中。

哈速台勾了勾唇角,嗓音低沉带血:“你出现在这里,倒让人恍然明白了许多事。”

——此刻说破已无意义。

“但我们还握着一个人。”

一声落地,像钉在刀上。

“你若还想她活。”他语气极轻,带着一点沙哑的压迫,“就给我开条路。”街上风声骤紧,火光摇晃。兵阵中数人低声起伏,有人脚下轻轻移步。

成清握刀的手,骨节微紧。

哈速台神色未变,眼中却泛起一点锐利寒光:“她若死,不怪我们,只怪你决得太迟。”

成清没有说话。成清看着那人,想起她肩上旧伤、石室冷灰,嗓子却像被火噎住——

街道一时寂静得仿佛听得见烟火中炭火炸裂的声响。他的刀还在鞘中,但身后一众兵士,却开始不安地动了动——

成清的指节微动。

风从残巷灌来,吹起他垂落的一缕碎发。他盯着哈速台,未言。

马背上那双眼,冷得像夜里未熄的火。

街巷尽头,仍有火星零落,未熄。城中夜鼓未起,却有风过衣甲之声,藏在每一息沉默之下。

没人动。

成清也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被什么拽住了一步。

陈绍未站在最前,但人就在阵列偏前第二排,侧身压阵,手搭缰绳,眼不离街口。

他是本城守军千户,县令说调就调,心里早有怨气。这一仗打到此处,若是从前,他早就跳将出来争调令、争兵符。可偏偏是那“于珏”——

谁也说不清是哪路来头。

没见兵籍、无领衔调令,县令却事事听他的,还给他安排了个随行青年,一开口便点将遣兵。那人叫成清,名册上查不着,穿着也不似本地编制。

他原是提防的。

只是这一路打下来,倒真叫他看了实打实的本事。

结果从北门起火那一刻起,他眼睁睁看着这两人联手布阵,封街设伏,把一群蛮子生生困进火场里,再从五巷断退路,硬生生压着人头往城里杀。

他看得清楚——成清骑得稳,调度干脆,亲自领兵断后杀敌,刀下至少四人,一人一式,干净利落;那于珏虽不在阵中,但动员、部署、传令一道不差,整个局布得像张网,杀得那些北蛮上不来、退不下。

刀下人也不少——陈绍亲眼见他在西巷一式挑断敌骑脖颈,出手极稳。

本是想着临阵指派,这人多半中看不中用,如今却——陈绍咬咬牙,不得不服几分。

可现在——

敌将一句“她还在我手中”,扔出来后,那人竟不说话了。

街上安静得诡异。

前排没人动,后排却有人开始换重心、微微移脚。兵的鼻子是灵的,谁主谁从,谁犹豫,谁心虚,瞒不过一阵风。

陈绍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他望着前方那道骑马的人影,瞳孔微收——

若他真是要带人突围呢?

他眼皮一跳,下意识往刀柄上一搭。

成清仍未出声。

他坐在马上,身形未动。手中长刀横在膝上,未拔鞘,也未落鞘。火光映着刀脊,泛出冷白光。

他像一块未言的石。

但街上气息已乱。

有兵微微前倾,有人下意识望向陈绍——那是一种寻求指令的眼神。可陈绍自己,也不知该发令还是压阵。

敌将说的似乎是成清有重要的人在他们手里,可成清未否。

那人若果真在人家手中?若他真答应下来,只可成清未否。那人若果真在人家手中?他只要不下令截杀,更甚现场反叛了——这一街人,未必挡得住。

挡不住的。

这条街上,能挡得住成清的人——眼下一个也没有。

况且成清参与了整条防线的布置,若他此时叛,这些敌军均会在他的带领下冲出重围。

陈绍心头仿佛被什么揪住了。

成清没有出声。

他握着刀的手一动不动,眼神却始终落在敌将眉眼之间。

周围气息如崩未裂的冰面,风中满是火药味。有人在兵阵中轻微换了个站姿,有人不安地侧头望向他。

但他还是没动。

陈绍手已搭上刀柄,心跳如鼓,嗓子眼一阵阵发紧。

——他到底在等什么?

成清低垂的睫毛轻轻一颤,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定。

其实他早想明白了。

这一局,若要胜,就不能急。

他向来不信人。但这一回,他信了。

信那人说:“她会活着回来。”

信那人说:“她来得及。”

也信——对方确实能把整城变成一张网,网得住所有退路。

他只是还没看到她。

她若真脱身,他这刀就可以落下。

若还没脱,他就再等一息——

再等一息。

他从来不是会乱动的人。

他低头,把长刀横在膝上,像是在等什么信号。

哪怕只是一点火光,一声马蹄,一句足以撕破迷局的话。

只要她回来——这刀,就落下去。

陈绍死盯着前头那人背影,指节慢慢绷紧。

部下情绪波动,陈绍亦难断判断;

整场局势陷入死结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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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辰前。

营地外侧,风未歇。

北蛮偏厢石屋前,两名守卫倚靠木门,手中握弩,正低声闲谈,面上却带着紧绷的疲意。

“里面那女人……眼神吓人得很。”一个低声咕哝,“将军真拿她做威胁?”

“别管。”另一个不耐,“上头说了,守到子时前。人还在,就有退路。”

话音未落。

一缕风掠过屋后。

帐后一缕风起,草间闪光,两名守兵本能握紧弩柄,尚未来得及出声。

下一刻,一柄短钩破风而至,未及惊呼,那人喉间已多了一线血。

身影一闪,另一人尚未来得及喊叫,便被拖入暗影之中。

夜色下,一人贴着墙边而动,气息压得极低。

她眉目极轻,眼中无喜无怒。身形灵动如猫,手中双钩冷寒,暗器藏指缝之间。

——水云。

她未曾出声,只是伏身前探,贴耳听墙。

屋中一人缓缓咳了一声。

是女人的声线,低哑,却不失清明。

水云手势一动,背后四道身影无声掠入——是“影一”至“影四”,俱是青隼营老兵,贴着地势,将四角封锁。

“锁为内插横闩,未设毒线。”影三低声。

“动手。”水云道。

影二翻腕取出铁钩,小心撬入石门侧边,力道缓而沉。一息,两息,咔哒轻响——

门开一寸。

水云闪身而入,众人立刻封口、控后、警戒四方,动作分毫未乱。

屋内干冷,空气滞浊。

成澜靠在墙角,她原本阖眼假寐,此刻却睁开眼,神色警觉,脚下微动。但当那人一闪而入,没有北蛮口音、亦未高喊,她才缓缓松了指节。衣袖凌乱,嘴角残血,眼神却极清明。

她未动,只死盯那人——若对方再近一步,她即便手被缚,也能试着扑上去。

然而那人只轻轻一抬手,掌心朝下,示意保持安静,语气压到极低。

“解你绳。别动。”

她没有问是谁。

她只是盯着那人几息,确认那人未穿北蛮军制、不带敌营斥记、腰间兵器制式熟悉……她才慢慢点了点头。

水云确认她清醒后,不作多言,翻腕抽出匕首,却并未直接割绳——她看见了成澜脚腕处的黑铁锁环。

“……上的是锁?”她低声。

成澜点头:“臂上也有。”

水云皱眉,从腰后取出一支钩型撬针与小锤,低声示意:“别动。”

几息之间,青隼营影三已递上油布包裹的工具包。水云翻出细铁钻,指尖一转,便已贴锁开撬。

“外头火起了。”她语气极轻,“我们得快。”

“我知道。”成澜目光沉静,语气却稳,“你动手,我不妨碍你。”

咔哒一声轻响,腕锁落地。

她腕骨皮肉已破,抽动之际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后厢马厩有路,带你出。”那人低声。

她点头,不问缘由。

人在敌营,不是来送刀的,就是来递命的。她分得清。

“路线清了,三息内撤。”影二低声传令。

水云点头,回身看向成澜。

成澜披上夜行斗篷,动作略慢。她手脚久缚,关节僵麻,虽解了锁,仍一时不灵。

她低头试了试脚步,先前走了几步,步伐略顿,膝后像抽了一下。但她没出声,只深吸一口气,稳了身形。

“我自己走。”她抬头,看向水云。

水云没多问,只点头递刀。

成澜接过来时手一抖,刀险些滑脱。她换了个握法,终是攥稳。

“可走,但不快。”她语声冷静,“马备好,剩下的路,我跟。”

水云瞥了她一眼,只见她嘴角干裂,走路带着一种关节僵直的拖滞感。若非她强撑着,哪怕走几步都会暴露出旧伤。

她未多言,只转头发令:“掩后。”

影三立刻应声,换位护在成澜左后。

她未问他们是谁,也未道谢。

只是撑着一口气,一步一步地离开那个石屋。

脚步虽慢,却极稳。

“东西皆在身后三十步马厩。”影一低声,“五匹快马。”

水云手势一动,众人如影而动。

身后石屋火光未至,帷帐随风微动。

成澜回头望了一眼那处墙缝——那夜里,她曾贴耳而听、咬牙不语。

她眸光一闪,转身入风。

马蹄声起于夜草之间。

成澜骑在最末一骑,斗篷压着肩头,她未握缰,而是将刀横于腿上,侧身伏低。她骑术极稳,哪怕手脚僵冷,仍能保持贴风前进。

她的眼神藏在夜里,唇色苍白,背脊却一线未弯。

水云回首看她,未出声。成澜微微一点头,示意能行。

影三已回转至后方,举手比了个圈。

外头已听不见远处兵声,帷帐风动,火未起。

“人还在?”水云问。

影一策马而回,语声极低:

“正帐敌兵共二十七,其中十六人专守石室,为精骑换班制守卫。我们趁夜交更空隙,突袭南侧粮帐,趁其出营查哨时分批拔除。”

水云点头,翻掌收刀:“死伤?”

“影二左臂中箭,已包扎。敌哨皆灭,未报信。”

水云点头:“引火。”

影三掷出两点火芒,药包埋于粮草与油囊中。

后厢已布火种。火星悄然亮起,帷帐应风而燃,烈焰从湿草中爬起,吞入北蛮布防高帐。

没有呐喊,也没有响箭——只有药罐炸裂、草料燃爆的低响,混在夜风中,像是整座营地在咬牙发抖。

那座囚过人的石屋,在热浪中逐寸塌陷。

“走。”

水云一抖马缰,率先驰出侧山口。

成澜策马紧随。

青隼营六骑,如影压林,从北厢掠入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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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城北侧偏楼。

一道披着素灰斗篷的身影立于残垣之上,夜风拂袖,将斗篷掀起一角,露出他压着咳意的脸。身形羸弱,却一动未动,仿佛整个人也嵌入黑夜。

火光未至,风却已吹过屋檐。

杜正恒屏息站在他身后,望着远处北门主街的兵阵僵持、成清迟迟不动,一颗心高高悬起。

“他……还不动。”杜正恒低声。

“不会真犹豫了吧?”

“若他……”话未说完,忽听那人开口。

“他信我。”那人又说,语气淡淡,“只是不急。”

声音很轻,像是自言,又像断定。

“——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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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如死水压顶。

就在这寂静之中,敌阵中忽有人抬声喝道:

“你若还想她活着出城,就立刻开路!”

“快到子时了——后营若收不到信号,她活不了!”

语声森厉,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威胁。

话音刚落,成清眼神一凛,蓦地抬头。

他眸色骤冷,扯着嗓子骂出声来:

“放你娘的狗屁!”

他纵马半步,声如刀刃——

“你以为走到这一步,她还会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真有本事,就放她出来试试——”

“若她活着,我自当接人;若她死了——”

他语气陡沉,冷冽如霜刀。

“我送你们一个不留!”

话未尽。

火后忽传一阵马蹄声。

街道在眼前展开,火尚未熄,巷口是血,风中有杀气。

她勒马停步,直视街心。

火光下,成清仍未拔刀。

敌将仍高坐马背,眉眼锋利,语调森寒。

而她,就这样,从火后现身。

她扯下面罩,马未稳就翻身下地,站定在阵前。

她看着哈速台,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力:

“你不是想拿我做筹码?”

火焰照着她的脸。冷静、疲倦,却胜似所有呐喊。

“可惜,我在这了。”

哈速台的眸光陡然一震,心口像被什么闷声一击。

那人不该出现的。

他花了两年困她于后营石室,设重哨、缚铁锁、层层帷帐,连最后一手退路也押在她身上。

可如今,那女子却策马破夜,自火后而来,披血立阵,冷静如初。

他忽然明白,自己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没真正握过主动。

“……背后之人,果真可怖。”

每一步都算准了他们会信谁、疑谁、守谁、攻谁。

他像落进一盘棋里,落子之时才惊觉对面执子之人,早连退路都封好。

一种沉闷的压抑自胸口蔓延,像是火场烟气未散,将他一点点呛住。

下一刻,成清缓缓抬刀,一字一顿:

“——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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