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前虚影一滞。
003原本张牙舞爪地悬在空中,此刻却像是被什么揪住了屏气键,小脸先是一震,然后猛地凑近,语速都快了半拍:
“宿主?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是不是幻听?你是说‘水’对吧?水!你醒了对吧!别睡了啊你、你已经睡了——”
他正絮絮叨叨,忽地住口。
旭昉缓缓睁开眼。
床前守着的人没有动,仿佛压根没睡,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旭轩坐在他身侧,一身内甲未脱,披风半落,烛影下,他的眉眼比平日更深几分,胡渣也未剃净,眼底红得发涩,却没出声。
旭昉眼睫微颤,目光模糊地转向他。旭轩便动了。
他先是猛地起身,半跪在床榻一侧,手掌探向旭昉额头的动作却出奇地轻。他指腹颤了颤,像是怕摸得太重,又怕不是真的。
“你醒了?”他嗓音干哑,几乎要从喉咙里咬出来,仍压着,“你再说一句。”
旭昉微张了张口,却因虚弱只是干咳了一声。
旭轩立刻起身,几步走到案前,亲自倒了半盏水。水是温的,却仍抖了半手。
他蹲下身,扶起旭昉的后背,一点点将水送至他唇边。旭昉靠着兄长臂弯,喝下那一口水,才终于缓过一丝力气。
“你还有脸笑?”
旭轩低头看他,见旭昉那双眼里竟浮出一点极淡的笑意,气得眼眶发酸,声音却不敢高。
“你再不睁眼……我真就……”
他说不下去了。
旭昉没说话,只轻轻抬眼,缓慢地、用尽极小的力气抬起手指,覆在旭轩手背上。
他像是想安抚他,又像只是单纯地想确认自己还活着。
旭轩眼底像是泛起了某种不可控的水光,他倏地别过头,却没抽出手,只咬了咬牙低声道:
“你都不想想我们这些人?你昏了三天,我来迟了一天,若是你真醒不过来……再敢这样……我真把你绑回京城。”
旭昉闭了闭眼,眼角却有一点水意,像是那盏灯火映出来的,不明显,也不言说。
他喉头动了动,极轻地、极微弱地,吐出一句几不可闻的声音:
“……六哥。”
旭轩一震。
他望着床上的人,连手都忘了动,像是被那一声喊住了魂。好一会儿,他才极轻极轻地道:
“诶。”
旭轩坐在榻边没动,掌心还扣着旭昉的手,像是怕他一松,弟弟又睡了回去。他盯着人看了半晌,终于压低声音,咕哝出一句:
“……装死这招,以后不准用了。”
他一边说,一边皱着眉替人掖好被角,手指抖得厉害,还非要掖得整整齐齐,像是在和什么怄气。
掖完了,又忍不住低头:“我三天没眨眼你知道吗?你就这么合着眼心安理得?”
旭轩念叨完最后一句,像是终于耗尽了那口压着的火气,抬手抹了下脸,又替旭昉重新扶好枕头。动作不算细致,却异常认真。
榻前刚安静下来,外头便传来轻轻一声叩门。
旭轩眉头一动,起身,脚步未响,低声道:“进来。”
帘子轻响,子渝步入室内,手中持着数卷折册。刚一抬眼,就看见榻上那双睁开的眼睛。
他原本沉着惯了,这一刻却像是走神了半息,几乎忘了动作,只定定望了旭昉一瞬,才疾步上前,躬身一礼,声音微哑:
“……王爷。”
旭轩站在旁边,轻轻侧了下身,却拦住了他要行全礼的动作。
“别跪。”他语气仍不善,声音压着火,“你跪了我就踹你,别吓着他。”
“王爷醒了……太好了。”
子渝一愣,收势改立,但眼底的潮意压得极死。
旭昉动了动指尖,像是要说话,最终却只是向他微微颔首,但眼神已有焦点,落在子渝手中那一叠折册上。
“这是三日战后城中各项梳理。疫后重建、人心安抚、军粮接续,皆已汇整。肃王殿下现镇守城署,以稳边情;属下未敢擅发新令,凡前署所积诸案,皆封存待王亲裁。”
旭轩接过简册,翻了翻扉页未言。
子渝见主君未动唇,只低头补道:
“临城县令原请自理地方,然自北门一役后,百姓三日焚香跪请不退,现已呈文愿听王调。署中文案由属下照旧汇整、定时传录,皆未出印。肃王亦未越权,止于军政安置。”
旭昉目光落在简册上,未翻,却轻轻眨了下眼,算是回应。
子渝眼神一松,轻声继续道:
“北门之战,我军阵亡三十六,伤六十余;百姓亦有死伤,已厚葬。敌军已退,然主将哈速台未现尸,未见俘,疑已弃马断道,自行遁返。”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哈速台兵少而计密,然据斥报,其未得主军背令,孤军前探,今疑已于乱中遁去。此人本为边将出身,叛附北蛮未久,位未正、兵未全,行此举亦或为邀功试险。”
“临军虽退,营中不稳。斥候报敌营近两日有言乱、人马昼夜调动,疑有更替。边情未靖,须谨防后续图谋。”
“民情方面——疫后民怨未起,反呈跪愿者千余。三日间,无疫复发,水井已净,军医守城东旧营开方施药。”
他说得沉稳,不急不缓,节奏极有分寸,显是早已练熟。
“临城四方来归,百姓三日跪请,请启旧堂暂代署用,愿奉吴王为主。堂前立石香火,私称‘抚心’,言‘吴王病中立威,愿奉为主’。”
旭轩闻言挑眉,低声笑了笑:“你那一张嘴,就是会写。”
子渝也笑了一下,但没接话,只翻至后一页,语气缓了两分:
“肃王殿下昨日前已亲临北门残阵祭奠战亡。现临城内外,虽未重建,却已归序。”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榻上的人。
“王爷未醒期间,署内不发新政,王命留白。百姓虽未怨言,但日夜焚香请-愿,聚而不散。长此以往,恐难压下外议。”
旭昉未语,只轻轻闭眼,又睁开,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侧旭轩道:
“他听明白了。”
子渝点头,再低声道:
“另,冠玉率随驾仪仗,将于午后抵城郊。现按旧令留驻外阵,未入署中,待王醒后自令召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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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得很,风从屋檐滑下时带着几分寒意,像是白日火焰烧焦的城墙石缝里,尚未散尽的灰。
临城西营旧址,斥候营外,一间暂改的文室。
水云倚在矮桌边,手中翻着一封信。信纸略皱,字迹未署名,却在页角钤了一枚极小的铜片。铜片压得极薄,细看下去,有一道极浅的凹线,像是某种编号。
“这枚印,你看过几次了。”影3的声音从暗处传来,“看得出什么?”
水云垂眼,手指一顿:“……印识不是北蛮军用文署的。”
“这信不是从哈速台帐中流出的。”影3低声道,神色一如平常,“战后清理残营,我在林边一匹烧伤驿骡的驮囊里发现的。信未封,还有半截烧残的纸卷,外层包的是旧制文件布,烧痕极浅,像是有人本想焚毁,来不及。”
水云挑眉:“内容呢?”
“封面无署名,信套也不属军中制式。但纸张纹理、角边封法,与北蛮旧官牍用纸一致。斥候说那匹驿骡走的并非主军粮线,而是南线密林旧道,极可能属敌中某条潜伏私信线。”
水云没作声,指腹缓缓摩挲着铜片边缘。
影3继续道:“信中只一句话:‘疫地囚人身份未明,旧脉可能,暂缓动。’没有更多内容,也没写是写给谁的。”
“成澜……所以哈速台那夜撤退,不一定知道成澜的身份?”
“很可能不知道。”影3道,“能识出她的,不在前线,而在背后。”
水云沉思片刻,将信收好。她还未开口,屋外忽有脚步靠近。
影3反应极快,袖中匕光一闪,水云却先抬手止住,眼神已落向门口。
成澜立在门口,脸色还很白,青灰色的临时营衣罩在身上显得格外单薄。她没穿战靴,只是一双布鞋,脚下无声。
“我不是故意偷听。”她开口,语声沙哑,“只是……你们提到……是不是与我有关?”
水云未说话,眼中神色复杂。
成澜垂眸看了一眼那信纸,轻声道:“我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但‘旧脉’……我曾听成伯说过,说我名义上是他们养的,原来是别人托孤。”
她抬起头,眼神一如往日般执着。
“我白日已见过王爷。王未责我,亦未逐我,我心知此恩不轻。王醒后已宽我兄妹之责,我不敢再求更多。只是眼下署中重整,我不愿因出身之嫌连实事都无从可做。王暂未歇息,我不好擅扰,便想来问问……你们可知,还有什么地方,是我能下手的?”
“我不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真的另有蹊跷。我只知道,吴王应被我弟所绑,本有千百理由责我、弃我……可他没有。”
“他只是让人带我走,替我处理伤口,什么也没说。如今能让我与成清活着相聚已是万幸。我是被俘之人,是引敌者的姐姐,是不确定身份的筹码。可他没问过我值不值得,没追问我过往一字,只是安排人去救,我在北蛮关了两年,见多了命如草芥的处置法子,也见过太多打着恩义名头索命的事。”
“可他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说。”
“他本不该陷入这般陷境,这样的人,我不能不还。”
水云微顿。
影3轻声道:“她说得明白。”
水云望着那双沉静的眼,忽而将那封信缓缓收起,语气终于松了半分。
“想留下?”
“后营暂缺人,你识粮帐,那便先留下——但只是看。”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信件与人,我会报王裁定。你若是疑线,当断则断;你若无亏,他自会留下你。”
成澜点头,神情不变:“我不避审,也不妄领命。”,随即她便拱手为礼,转身离去,背脊挺得笔直,步履沉稳。
水云目送她离去:“看着倒是个好将……她被抓的那次,把两个蛮军小头剁了,敌人卷宗上标了‘凶烈女队官’,我查档的时候看到,写得比实情还凶三分。要不是她弟疯了一样救她,让那群蛮子觉得留她还有用处,她早就头颅点地了。”
随即又低声道:“她弟还守着门没动吧?”
影3道:“是,三夜不歇。白日见王也未多言,出来后又跪回原处。”
水云轻轻一哂,将信封进袖中,声音低了下去:
“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
她起身,低头整了整袖角,仿佛那句不带波澜的尾音只是在风里轻飘一句。
“——既然王留了命,那命该怎么还,就看他们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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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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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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