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北门一役,王登墙之上设伏诱敌,虽得全胜,却当场昏厥。多日未有新的消息传出,百姓只闻火光与鼓声,皆不知吴王生死。
彼时县署前尚无人驻守,至当夜后,便有零星香火堆于石阶两侧,至次日申时,便聚成两行跪席。临城之民,多为疫后余生者,家中或有亡故、或有病弱,皆感念吴王救民于疫、于掠中。
旭昉醒来的消息,是头一天傍晚由一名厅中小吏踏出前院,立于阶前,轻声而出:
“殿下已醒了。”
——消息一出,城中人心未散,反而更聚。
王醒了,已是天大喜事。
但他们没有离开。
他们听到了,却并未看见他。
于是便继续跪着,低低叩首,不言一语。
子渝原本担忧人群久聚,生出事故,遣人告知王体虚弱,需再静养一日,劝众人归去。百姓听闻,未喧未吵,小吏传话时,堂下跪者未起,唯有一名老汉缓缓起身,须发半白,拄着木杖,一步步走至阶前。
他曾在疫初之时病重,是旭昉亲自为他施种。此刻,他望着厅内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若殿下真醒,我老骨头跪三日,也不怨。”
言罢,又缓缓跪回原位。
有了先开口之人,百姓中也陆陆续续有人轻声开口了,汇聚传达的却都是同一个意思。
“只想亲眼看一眼殿下,我们才敢安心。”
子渝将这句话带回内院时,旭昉靠在枕榻上闭目养神,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说一声:“明日我自去一趟。”
第二日辰时将至,厅中人便动了起来。
这日本该朝雾未散,此日却出奇地晴得透亮。
天光自东关处洒落,映得署前白石阶微微泛光。
第二日辰时将至,厅中人便动了起来。
冠玉带来的仪仗早已在城外整齐列队,此刻方才依礼入城。旭轩亲自将藩王礼服送入榻前,但旭昉并未披上,只道:“我还未正式就藩,这衣裳还不合规矩。”
旭轩听完,只微微蹙眉,没再坚持。
这一日,旭昉只是换了一袭素净的广袖袍裳。
他不着华服,不着冠玉,但眉眼清朗,神色极静。
连日昏沉,面上多了几分苍白,唇色褪淡,眼下略沉,显出久病未醒之痕。可那双眼却仍淡而明,眼尾微挑,自有一股清冷之姿,裹着素色衣裳,竟比平日更清瘦如画,沉稳到让人完全忽视他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
这些日子,他以“于珏”之名在城中行走,常敷药粉、佩布帽掩面,街巷之人多不识其真貌。
可那夜登墙设伏的身影,多日疫坊救人之姿,百姓却都记得。
此刻,当他踏出堂门,不着礼冠、不带王饰,仅素衣一身立于阶上,浑身的气度无法替代,堂下之人仍在一瞬间明白了:
——是他。
便是他。
旭轩早立于帘旁,向他微一点头。他的目光落在那一袭素衣上,一时竟有些恍惚。他总记得,年少时他过于跳脱,那时的旭昉总被他强征裹在怀里。他还老贪吃甜点,冬天围着火炉旁摇晃着小脚,吃得腮帮子都圆了,嘴巴里还黏着糖色。一边咬着,一边要往他嘴里塞一块,还理直气壮地说:“六哥也要吃。”
年少时他觉得弟弟最爱他,连糖都舍得给他分。现在想想想必是给他的“封口费”。他想,他要一辈子宠着这个小团子,护着他。但此时,看着眼前的旭昉,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弟弟长得太快了,还是他……从没准备好看他长大。
杜正恒持着三日来积攒的地方文报,衣冠整肃地站在文吏队伍之首。他低垂眼睑,虽未开口,但他站在那里,便是地方官员与旧吏们的态度。
成澜、成清分列于一侧,神情肃然,未有一语。水云则领着数名青隼影卫站于队列偏后处,冠玉率仪仗列于右、子渝持简立左,旭轩不在列,守于主位之旁。冠玉向来带着笑意的脸上此时却多了丝凝重,仔细看却可以发现他微微颤抖的唇角,是再次有了主心骨的激动。
卓松先行步出厅前,扫了一眼堂前序列整齐的官员与士卒,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恭谨而沉默地立在帘旁。
官属重列、军阵齐整。
堂前人群静了。
厅内人影晃动,一人缓步而出。
旭昉迈过门槛时,步伐极慢却无半分踉跄。他行至堂前,未言一语,先停顿片刻,将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
他立于高阶之上,却不急着入座。
他垂目望向堂外——
阶下跪着满满当当的人群,左右如织,不见首尾。香台前已灰积寸许,有孩童抱着瓦罐伏在母亲膝前,有老者双手支地、低头长拜。
百姓跪在香案前,执香叩首。那块由民间自发而立的旧木牌上,“抚心堂”三字墨迹虽淡,却仍然醒目。
旭昉静了一息,目光再抬时,轻声开口,语调虽低,却足以令堂前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本王虽未就藩,但既在临城一日,便当护此一方。”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抚心之意,本是你们自己立的,今日我应了,堂便可启。”
随即他独自走上青石阶梯,素色衣摆在风中拂动,踏阶声沉而清晰,堂下叩首之声随之响起,如波起伏。
堂内鼓未响,钟未鸣,所有人都静静望着他一人落座。
旭昉于堂上主位缓缓坐定。
衣袍铺展、案角垂定。
——他坐下的那一刻,临城真正安静了。
跪在阶下的人们像终于得了一颗定心的药,眼底那一点摇曳着的焦虑终于彻底消散。
旭昉坐定时,一直垂目未动的杜正恒才微微抬眼。他双手抱卷,神情郑重地上前一步,朝着堂上深深拜下:
“殿下三日未醒,城中文案不敢擅发,民心难安。如今殿下已亲登旧堂,请殿下一言,以安此城。”
旭昉微微颔首,目光静静落在杜正恒手中那叠厚重的文案上,轻声道:
“既然堂启,城中诸事,便逐一来说吧。”
如今王已归堂,在子渝的示意下,堂下百姓由文吏引导退至街前散去。
厅中再无外声,只余正案与诸位心腹。
旭昉一句“逐一来说”,语调极稳,几人面面相觑,倒先松了口气。
子渝率先上前,将三日来文案呈于主案前,展开首页,简明道:
“殿下,三日前疫后混乱未清,北门战事甫毕,民宅损毁、街巷不通,现事急需裁者有三。”
“其一,北门残阵尚留尸骸,民有惊惧。地方请求设立悼位、集骨清祀,以安众心。”
旭昉未翻简册,只点了点头:“准。悼位设七日,文吏着素、军士去甲。由杜县令调配人手。”
“其二,疫后孤寡老弱近百户。旧坊废粮所空地可供迁居,现请王准调地建房,招民自组。”
旭昉道:“地划东关外旧仓,五日内由地方理事评定规划,工期四十日,完工后记为首恩。”
“其三,医营缺药,军医所请求开南仓药帖。”
旭昉低声道:“准调,三日内封册,账由本堂收录,月末核之。药帖不可私售,违者若为吏员,革职除名;庶人私贩,送堂问律。”
三条政事落定,厅中气息初定。
这时,堂右首,冠玉终于出列。
他一直站在文武之间,似想开口,又像是生怕开口太早,扰了什么。
直到三件政事已定,他才迈前半步,却没有立即说话。
旭昉略略挑眉,正欲抬手示意“起身”,冠玉却低头开了口,声音沉而涩,像是胸口压着块重石:
“你失踪多日,生死未卜。”
“你设局破蛮,我也不在你身旁。”
“你昏三日,我不在侧。”
他言到此处,嗓音顿住,喉头似被什么堵了般,只有肩头一颤又一颤。
过了一息,他像是终究忍不住了,轻轻吐出几句:
“怪我当初没能拦下你走水路,也怪你偏偏用了我的身份……”
他低得近乎于喃喃:
“……我只是怕。”
这句话落下,堂中静了一瞬,仿佛一块压着众人胸口的沉石终于裂开一道缝,纷杂情绪随之溢出。
堂侧末席,成清与成澜并肩而立,从头至尾未言一语,只低头肃然抱手,沉静如夜。心中却有涩然滋味——这局、这险境,皆因他们姐弟而起。
旭昉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慢慢行至冠玉身旁,伸手拉他起身。
冠玉下意识躲了一下,担心他身体虚弱,却终究拗不过旭昉执意的眼神,只得起身。
旭昉站定,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顿了顿,唇边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转而带了几分少年特有的调侃:
“倒是你这些日子假做‘吴王’,日子过得如何?王令用得还顺手吗?”
冠玉方才郁结在胸的情绪一下子被这句话堵回去大半,面色一僵,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最终只能恨恨地低声道:
“你倒还有心思笑!”
旭昉微笑未答,只是目光温然,厅中众人见状,不由得嘴角也带了些笑意。
冠玉哼了一声,眼底却终于缓和了许多。
他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心知旭昉这是故意堵他的情绪,偏生他还真吃这一套,所有难堪心绪转眼散得干干净净。
旭轩在旁边冷声插了一句:“好了,你二人若还在堂上这般腻歪,只怕天黑都散不了堂。”
冠玉这才深吸了口气,又慢慢挺直身子,嗓音轻了一分:
“那……小黄可以进来了吧?”
厅中顿了一瞬。
旭昉一愣:“它也在?”
“就在外头!”冠玉终于恢复了几分熟气,“我怕它吠人,一直不敢放它进堂。”
旭昉失笑:“让它进来吧。”
话还未落,便听门外一阵急促的犬吠声响起,带着几分闷哑,又夹杂着些许熟悉的委屈之意。
旭昉眉头微微一挑,尚未开口,便看见卓松微一侧身,微妙地叹了口气。
他心中一动,已猜到来者是谁,还未起身,一道黄褐色的影子已迅速闪入堂中,硕大的身形带着几分威猛的气势,叫人不由得屏息。
——正是小黄。
它身上的毛发浓密、顺滑如旧,只是因远道而来而有些凌乱,此刻它的大脑袋高高昂起,四下望了一圈后,视线终于定格在主座上的旭昉身上。
堂内原本庄肃的气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淡了些,众人看着那曾经威风凛凛的藏獒此刻眼中满是委屈巴巴,巨大的爪子迈动,竟也不似先前那般沉稳,倒像是担心主人责备,脚步间透出些迟疑和试探。
旭昉看着眼前的小黄,心头忽地微软,唇角也不觉带了些浅淡的笑意,轻轻唤了一声:
“小黄。”
听见他的声音,小黄本来还小心翼翼的模样瞬间破防,兴奋地呜咽了两声,随即快速跑向主位,动作迅猛得让堂中诸人心惊胆颤。
旭轩站在旭昉侧前,几乎下意识地踏前半步,却听旭昉低声笑道:“六哥,它认得我,不会乱来的。”
旭轩动作一僵,看向弟弟带笑的眼眸,心知是自己多虑了,只得摇头低笑,重新退了半步。
果然,小黄奔到旭昉面前时,原本疾速的脚步却骤然一顿,小心翼翼地缓下了速度,低低地叫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主人,满眼都是委屈。
旭昉这才注意到小黄颈间尚套着一道锁链,锁链被冠玉稳稳地抓在手里。冠玉神色颇有些无奈,手上的链子却丝毫未松,似是生怕小黄太过兴奋会伤着主人。
旭昉微叹了一声,向冠玉略一点头:“无碍,让它过来吧。”
冠玉这才松开手,锁链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小黄也不管颈间仍拖着链子,欢快地一步步挪到旭昉脚边。
见主人未有责怪之意,小黄更是轻轻哼哧两声,摇头摆尾地绕着主人转了几圈,硕大的脑袋轻轻蹭着他的掌心,似乎要将这些日子的思念与委屈一并倾诉出来。
旭昉抬手摸了摸小黄顺滑而蓬松的毛发,掌心触到熟悉的温热,心头竟莫名安定了几分。
堂上众人见此情景,先前因冠玉一番话而积攒的沉郁,此刻竟被这藏獒的天真与忠诚冲淡了许多,厅中原本肃穆的气氛不觉松动,便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卓松都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了半分。
旭轩侧目看着弟弟与藏獒亲昵的模样,终是忍不住轻轻一哼:“你倒还真把它当成当年那只任你骑着满院乱跑的幼犬了?”
旭昉闻言抬头,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不疾不徐:“如今虽是长大了,却还是那个听话的小黄。”
众人闻言纷纷失笑,而小黄似是也听懂了主人在夸它,抬起头来,颇为骄傲地冲旭轩晃了晃硕大的脑袋,又低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
“看吧,我就说主人最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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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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