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源背着书箱,双手放在背带上,双眼并未看姜伯成,视线上移,乃在回忆。他清脆悦耳的童音传进姜伯成耳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首孝弟(悌),次见闻……爱恶欲,青(情)具……为学者,必有刀(初)……周武王,称三王……头县(悬)梁,锥刺股……戒之哉,且(宜)勉力。”
他一口气把《三字经》的全文都背下来了,只因着繁体字他认的不准确,有些字便背错了,而且他还故意念错了几个字,毕竟记性好这事虽不用隐瞒,但认字这事却不能凭空而来。
姜伯成一时怔住,嘴唇微微张起,露出内里有些泛黄的整齐牙齿,并未等他发问,姜源先说道,“爷爷,孙儿虽之前不争气,但一心二用之下也是勉强记了些字,是以也把《三字经》磕磕绊绊背下来了。”
他话音刚落,姜伯成就激动的说道,“这可不算磕绊,你这是把全文都背下来了!”
“念了几遍会背的?”姜伯成一双带着皱纹的眼睛定定看向姜源。
姜源点头答“两遍”。
看两遍书便能背下来,便是官家子弟也少有这个资质吧,也成得上一声“神童”了。
姜伯成面上带着掩不住的激动与喜意,他的一对胳膊微微伸开,想抱住姜源,一时又觉得这是在外头,毕竟不稳住,且姜源现下也大了。便只把右手放在姜源头上抚了抚,“好孩子,你以后会有大出息的!真是天佑我姜氏啊!”
他得回去给祖宗上香去!他们老姜家祖坟冒青烟了!
看着爷爷眼中饱含的激动与期望,姜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刚想开口,便被姜伯成拉着往家跑。
姜源:……爷爷你不是说读书人走路要稳住吗?
“爷爷,你慢一点,别摔着了。”
“不能慢,得回去给祖宗上香。”祖宗保佑啊,祖宗保佑!
姜源停下脚步,“爷爷你等一下。”
看着姜伯成停下来,姜源喘了口气才说道,“爷爷,孙儿从四岁便开始启蒙,自小便念得是《三字经》,一时背的快些也不稀奇,只是看着爷爷对孙儿如此期望,其实孙儿内心里也是不知自己的根底,不如爷爷现考孙儿两句吧。”如此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现下爷爷心中激动,未完全考虑周全,但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后,便会思索起此事来,那么还不如他事先提醒爷爷,如此爷爷心中便不会有疑虑了。
姜伯成认真的看了姜源一眼,“你说的也有理,可。”
性子不骄不躁,甚好。看来源儿生了一场大病,性子倒是稳住了许多,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打开老旧古朴的书箱,从内里拿出一本旧书来,姜源看着封面上好似写的是《幼学琼林》。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列缺乃电之神,望舒是月之御。”他并未念太多,但也是一口气念了十几句话,每句话都重复了两遍。
而后便静静的立在一旁看向姜源。
姜源只停了几息,便一字不落的重复背下来了,一字不落,一字不错,且一丝磕绊都未打。
姜伯成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件宝贝一样,双眼放光。“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的激动就快要溢出来了,他们老姜家也要出一个文曲星了!
若说源儿之前学过《三字经》所以才背的这般快,这还说的过去,可《幼学琼林》却是并未开始学的。
那便说明,源儿这孩子的记忆非常之好!悟性虽还不好说,但便是把四书五经都背下来,通过县试可是足够了,再稍稍努努力,一个童生却是可以保证的!而且依着姜源平日里的聪明劲,此子悟性必然也不会太差了!
姜源咧开嘴笑了笑,他把爷爷手中的《幼学琼林》合上,又踮起脚尖放在他的书箱里,再把书箱合上,而后拉着有些愣神的爷爷往家走,“爷爷,该家去吃饭了,再不回去奶奶就要骂了。”
姜伯成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摸摸鼻子,“好,咱们回家。”
谁能想到在学堂里“威风凛凛”的姜伯成姜夫子内里却是畏妻呢?尤其是前段时日他下狠手把姜源打病了,赵二桂女士私下里可是在姜伯成背上抓了好几个大血口子,平日里也是不给个好脸,他可不能再触她的眉头了。
这也是他今儿个把姜源叫出去谈话的原因,不过现下知道了源儿的资质,便是老妻朝他脸上挠几下子,他也不会再松口了。
两人一路回到家中,姜家的小院在村子中央,而姜家私塾却是办在姜家祠堂里,因着只要是姜家族中的孩童过来念书,束脩都会打个折扣,是以族中也对姜伯成占用姜家祠堂没什么意见了,而且姜伯成也是现下姜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人,一般人也不想得罪他。
再者说,当年翻新祠堂时,姜伯成家里也是出了大头的,族中人占了便宜,自然是不会多言。
姜家小院也是一座青砖瓦房,且面积要比姜家祠堂大上一些,差不多算是小两进的院子。
正中的三间正屋,中间那屋是堂屋,东屋住着姜伯成赵二桂老两口,西屋住着老大姜穆山两口子。姜穆山的两个儿子住在正屋后边的三间略显低矮的屋中,他们两人同住在东屋。
后头的三间屋比寻常的倒座房要大一些,但却并没有三间正屋大。
正屋前头的东西厢房里,靠西边的两间厢房住的则是老二姜穆河两口子,姜穆河的两个闺女住在正屋后头的西屋里。而东边两间厢房是老三姜穆青与宋梅花同姜源的住处,姜穆青夫妻俩与姜源一人一屋。
由此也可以看出姜伯成与赵二桂对姜源一家的偏心了。
东厢房的前头还有两间低矮的瓦屋,那里便是灶房与平日里吃饭的地方,西头的墙根处则是茅房。
一进小院,便见院子正中央摆着一个不小的涂着黑漆的四方桌,四方桌上摆着两盆菜,桌旁还站着一位二三十岁的妇人,她正在摆碗筷,见到来人,她略显局促的捏了捏粗布围的一角,双手不自禁的在上面擦了擦,“爹与源儿回来了。”
她看了他们一眼,又复而低下头去,快步走到灶房喊了赵二桂,“娘,爹与源儿回来了,开饭吧。”
姜源在家中养伤的那段时日,对他这位大伯娘的性子也多少摸清了些,性子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见人有些瑟缩,他心中一咂摸,觉得大伯娘李氏有点像是社恐?
就在他愣神之际,他娘宋梅花端了一盆窝窝头过来了,看颜色应该是粗面做的。她把窝窝头往桌上一放,伸手就要拿姜源背上的书箱,姜源一侧身便躲过了,“娘,我自己来。”
宋梅花伸在半空中的手顿住,她脸上露出笑,“行,那你去放东屋里吧,咱源儿也会心疼娘了呢。”
姜源讪讪笑了笑,他上辈子是孤儿,也是单纯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听他这位便宜娘如此说,他摸摸鼻子,快步走进东厢房把书箱放下,又去水井旁洗了手。
姜家在姜水村可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不光住着二进的青砖瓦房,院子里还有一处水井,要知道村中人多人家都是没有水井的,想要吃水只能去村东头的一处水井挑水喝。
他洗罢了手,便见他那位大堂哥姜礼背着书箱走过来,他耷拉着脑袋,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灰色破旧棉袍的小孩童,看着也就六七岁的样子,身量还没有他高,身上的棉袍还打着几个补丁,那补丁是用红布缝上去的,很是显眼。
姜礼看饭食都摆上来了,伸手把书箱拿下来塞到那孩童怀里,“弟,把我的书箱拿进去。”
那孩童身上背着一个老旧书箱,怀里又抱着一个,便这样跌跌撞撞的往里走。
姜源微皱眉头,不过也没有去多管闲事,都是大房的孩子,人家怎么做自然不用旁人多置喙。
“奶的乖孙回来啦。”一阵如风的脚步声传来,姜源抬眼望去,便见从东边灶房里走过来一个矮老太太,虽然说是老太太,但她今年也才五十一岁,年纪并不大,这便是他阿奶赵二桂了。
他奶赵二桂还有个姐叫赵大桂,也就是他的大姨奶奶。
赵二桂手里还端着一个烧饭锅,内里放着一个铜勺,姜源先是甜甜的叫了一声“奶”,而后才往锅里看去,今儿个烧的是大碴子粥。
他养病时每日里都是喝的细白米粥,他也知道这是他奶和他娘给他开的小灶,今儿个的这大碴子粥在农家也算是不错的了。
赵二桂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灰粗布衣裳的女人,这是姜源的二伯娘苏氏,因为连生了两个丫头的缘故,赵二桂最不待见的就是她了。
苏氏看起来比大伯娘李氏还瑟缩,成日里低着头,腰也弯着,不过姜源冷眼观着,二伯娘应该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自卑怯懦,与大伯娘还是不一样。
赵二桂喊了一声乖孙后,径直走到桌前把手里的锅一放,拿起勺子就开始盛饭。家中的掌勺大权一直在她奶手里,是不可能交给旁人滴。
站在一旁的姜礼被赵二桂忽视了,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不甘的神色。
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可为何爷奶却更疼姜源?他这个大孙子都得往后排。凭啥便宜都让三房占了?
姜礼的心理活动,姜源自然不知,他接过他奶给他盛的满满一粗瓷碗大碴粥,坐在长条板凳上喝起来。
桌子上摆着的两盆菜,一盆是炖白菜,一盆是炒冬葵,冬葵正是这个季节生的,并不稀奇,白菜也是冬日里常吃的。
这两道菜都是纯素菜,不带一点荤腥,但是味道却是极好。他们家的菜是奶奶赵二桂和两个伯娘并他娘宋梅花轮流掌勺,其中他奶的手艺最好,他大伯娘李氏次之,他二伯娘苏氏比他大伯娘差一些,他娘的手艺……最差。
今儿这饭食一尝便是他奶做的,白菜与秋葵里都放了足量的辣椒,够味也够爽。
上辈子的姜源不能吃辣却爱吃辣,但这辈子的身子却是个能吃辣的,而且不光他家常吃辣椒,姜水村的其他农家也是如此。
再结合着此地的气候,姜源猜测这里应该是在四川或者是湖南湖北等地。
今儿个中午吃饭的人并不齐,他爷姜伯成,他奶赵二桂,他大伯,他大伯娘,他二伯娘,他娘,大堂哥,二堂哥,大堂姐,二堂姐还有他。
他二伯姜穆河因着读书不成器,早早地就被姜伯成安排了别的出路,因着他性格活泛,便自小让他去镇上的一个木匠铺子里学手艺,现下学成了便留在那铺子里做工,虽然挣得也是个辛苦钱,但是总归是比成日里种地强。
他爹姜穆青是他爷三个儿子中资质最好的一个,但走科举这条路还是差点,考了两次县试后还过不去,就让姜伯成及时止损了,又寻了人脉把他塞进镇上最大的酒楼东来顺酒楼做账房。
两人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到了晚上才会从镇上回来。
姜源吃饭看着挺文雅,但速度却不慢,一口也没少吃,不光喝完了一碗大碴粥,还吃了一整个粗面窝窝头和好多菜。
捂着圆滚滚的肚子,姜源很是心安理得,他才六岁呢,正在长身体,怎么能少吃呢。嗝~
吃罢了饭,他爷姜伯成突然说道,“晚间都早点从地里回来,我有话要说。”
在座的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包括他奶赵二桂,赵二桂还瞪了他一眼,什么事儿啊事前还不知会她一声?
姜源心中一动,他好似知道他爷要说什么了,今儿个中午他给他爷扔了个大“雷”,怕是这“雷”在晚间就要在姜家炸开了。
作为家里最受宠的孙子,姜源自是不用收拾碗筷,在这个时代,也不只是他,就是最不受宠的二堂哥,也是不用干这些杂活的。
姜源洗干净手回到他屋里,刚要打开《三字经》开始看,便看到他爷爷背着手过来了,“源儿,你中午背错了一些字,我趁着这会再教教你。”
姜源眼睛一亮,“好,多谢爷爷。”
姜伯成用手里的《三字经》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的那么客气。”
“坐下吧,翻开书跟着我念。”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
姜伯成用了半个中午的时间,领着姜源把《三字经》全文通读了一遍,而后便让他午休,自己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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