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还要上书写课,姜源并不急着复习,而是躺在架子床上歇了小半个时辰的午觉。午觉要睡,但是不要睡太多,小半个时辰足够了,或是再少些,两刻钟也成。
他的屋子不大,只在东边的墙旁边放了一个涂着黑漆的架子床,架子床其实并不常见于农家,而是一些富贵人家常用的。但姜家家底还算殷实,而且姜穆河就是木匠,是以在前几年家中翻新后,家具也都又打了新的,反正是姜穆河自己做的,只用花个木料钱就行。
架子床床身上架置四柱、四杆,左右两端和背面设有三面栏杆,但是迎面没有安置门罩,前面也没有设踏步,通身也并无雕花,算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架子床。
但他爷奶屋里的架子床上就比他的要高级多了,床壁上还刻了吉祥多福字样的雕花。
歇了午觉醒来,便差不多就到了上课的时辰了。
下午上课的时辰是在未时初,而现下已是午时末了。
背着书箱走到学堂,姜源敏锐的发现教室里的人少了很多,只零零散散的坐着十几个孩童,这十几个孩童的穿衣打扮看起来都还不错,浑身上下都穿着整齐的棉袍,有的身上还穿着绸缎,像是董其琛。
他猜测念书和书写的束脩是不同的,有的人家只是送孩子过来认几个字也就罢了,但书写就不同了,需要买笔墨纸砚,便是最便宜的笔墨纸,但也要花费不少银钱,是以众多孩童们应该都只上上午的课,下午的书写课都是不上的。
而留下来上书写课的,都是家中较为殷实的。
下午的书写课,姜源就没有上午那么游刃有余了,而姜伯成看着他写的软趴趴不像话的大字,脸上的眉头也皱着。
姜源脸上难得的热了起来,这也不怪他,上辈子时自己就完全没有摸过毛笔,今儿也算是他第一次写毛笔字,那字确实是不能看。
“字还是得练练。”姜伯成说道,“不过你刚开始摸笔,也不必太急于求成。”也是因着这个孙子天赋极佳,他才说的委婉了些。
姜源一一答应下来,但心中却想着,自己一定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练字,练字不像背书,是真真正正的熟能生巧,是要下苦功夫的。
一下午的功夫,姜源写了六张大字,因为他写的极为认真,是以虽然写的时间不长,但写到最后一张时,进步也是显而易见的,虽然还是软趴趴的,但总归是能看出个字的样子了,不再像是鬼画符一般。
姜伯成捋着胡须满意的点点头,“很好,你继续这么练着,等以后大字写的好了,我便给你一本字帖,你照着写,这样不光大字能写好,小字也能写好。”
“知道了爷爷。”
因着现下是冬日,天儿黑的早,是以酉时左右就下学了,也相当于下午的五点左右,若是再晚些,怕是学堂内就黑乎乎的看不清了。
现在蜡烛多贵啊,各家都是能省则省的。
散了学,推开学堂的门,姜源就发现外头竟然落雪了,刚开始地上只铺了薄薄的一层,等到了家时,雪便有半指厚。
这一路上雪下的都很急,从一开始的细碎雪花片,但后来大团大团的雪粒子。
刚进了黑漆大门,迎面撞到手中拿着竹骨伞的宋梅花,“娘,你要出去?”
宋梅花见到他们,松了口气,“想要迎你们去呢,知你们没带伞,怕再淋在路上了。”看了看二人的身后,她又顺嘴问道,“那两个小的呢?”这是问的姜礼兄弟俩。
“在后头呢,也快到了。”姜源回道。他才不想让她娘出去呢,外头天寒地冻的,娘就拿了一把伞,三个人撑着,定然不够遮雪的,那还不如不去。
姜源抖了抖自己棉袍上的雪,又帮他爷拍了拍身上的雪,才问道,“爹和二伯回来了吗?”他心中有些担忧,虽然姜水村离镇上不远,但大雪天里赶着牛车,他也怕两人再摔路上了。
宋梅花让他别操心这事,“刚你奶煮了姜茶,你们都有份,快去喝了暖暖身子,爹你也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你爹和你二伯应该一会就回来了。”
宋梅花倒是没说错,她知道姜穆青一向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看到天儿不好,定然会早早回来的。但若是酒楼有事走不开,就算他急着回来也是不行的,这事她也就操心不了了。
万一天黑了路不好走,便是在镇上凑活睡一晚也行。
姜穆河与姜穆青是在天儿上黑影时回来的,因着牛车后来有个车棚,车棚里常年备着蓑衣,两人倒是没有淋到雪,只是冻得够呛,但青年人身子健壮,一碗姜水下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因为今日落了雪,是以晚饭是摆在灶房旁边的小屋里的,以往家里都是摸黑吃饭,但今日姜伯成却做主点了一根白蜡,出人意料的是赵二桂竟也没反对,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分饭。
晚上做的是野菜粥,野菜是下午几个女人出去采摘的,摘了就得吃,若不然就不新鲜了。
主食并不是中午的窝窝头,而是下午新做的野菜饼子,菜的话比中午稍稍丰盛了些,一盆韭菜炒鸡蛋(当然是韭菜多鸡蛋少),依姜源看一大盆菜十几个人吃(算上小孩),也就是放了两个鸡蛋而已。但这已经是农家难得的荤腥了。
还有满满一盆萝卜炖黄豆,姜源最是爱吃这个,再加上他奶的手艺十分好,他就更加期待了。
赵二桂先是给姜伯成,姜穆山,姜穆河和姜穆青几个壮劳力盛了满满一大碗野菜粥,今儿个的野菜粥是用野菜混着粗粮做的,并不是用的白米,但纵使是这样,一家人也是双眼冒光,喝野菜粥总比天天喝大碴粥好。而且野菜粥里还滴了一两滴香油,可是香的很!
几个壮劳力分完,赵二桂便先给姜源盛了一碗稠粥,然后便是姜礼兄弟俩,再然后是几个媳妇,最后才分给两个孙女和她自己。
姜源看在眼里突然有些心酸,她奶这人虽然看着有些刻薄,为人泼辣,但其实内里却一点也不坏,就说这分饭,除了他们几个孙子外,都是依着对家中做的贡献分的,谁多出力就多分点,少出力就少分点,而最吃亏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她自个。
一锅野菜粥分到最后,就只剩半碗稀汤了。
姜源看不过眼,拿过自己的黑瓷碗倒了半碗粥给赵二桂,见赵二桂看过来,他说道,“奶,我不饿,你多吃点。”
赵二桂笑的见牙不见眼,“哎呦,奶的乖孙也知道孝顺了,今儿读书累不累啊?”
“不累,奶奶。”姜源乖巧的回答。
赵二桂虽然感念孙儿的孝心,但却要作势把粥再倒回去,“你小孩子家家的还要长身体,家里还能差你这一口吃的,奶不饿,你吃。”
姜源怎么能要?他奶今日虽然没下地,但是活儿却一点没少做,五十一岁的人了下午还带着几个媳妇儿出去挖野菜,不好好吃饭怎么能行?
“奶你吃,我真不饿。”
一旁的姜礼看着姜源与他奶推来推去,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嘴里小声嘀咕道,“马屁精。”
姜源听到了,但理都不理他,只自顾自的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姜伯成拿起竹筷子,“都吃吧,快点吃完我有话要说。”然后便与老妻赵二桂对视了一眼。
在座的三对夫妻也是互相看了一眼,都是各怀心思,也不知道爹一会要说什么。
姜家人吃饭虽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农家人吃饭都不慢,不过一会便都放下了筷子。
姜源咽下最后一口野菜粥,也放下碗筷正襟危坐。
姜伯成点起手中旱烟,吸了一口才说道,“原本中午我便想说的,但人不齐,晚上大家都在,便趁着这会说一件事。”他轻咳嗓子,“也是今日老夫才知道,姜源这小子竟是过目不忘。”
他此话一说,满桌皆惊,姜穆山和姜穆河具是看向姜源,微微张着嘴,姜穆山后而又扫了自家两个小子一眼,姜穆青则是眼睛发亮的紧紧黏在姜源身上,他之前怎么不知他这个全家宠大的儿子,竟然还有这本事?可不是随了他,他之前念书也都是硬念的,不知道挨了他老爹多少打。
大伯娘李氏与二伯娘苏氏面上依旧沉默寡言,但也伸长脖子一副惊讶的样子,宋梅花就是单纯的惊喜了,看向儿子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宝一样。
赵二桂脸上表情不变,显而是提前知了这个消息,她之前并未表露出来,这会子把姜源揽在怀里,乖孙乖孙的叫着。
她虽然心疼源儿念书辛苦,但也是盼着他有大出息的,都说她最偏疼源儿,可一来源儿就是可人疼,让人怎么疼都疼不够,二来当年宋氏生宋梅花那夜,她多稀奇的竟做了个胎梦,能到天上的文曲星化作一缕金光投到了他们家,当天夜里源儿他娘就发动了,而且生的也顺溜,天刚蒙蒙亮孩子就落了草。
所以今儿个姜伯成跟她说起此事时,她可是淡定的很,再扫一眼满目惊讶的儿子儿媳们,她心中不屑的“嗤”了一声,都是吃干饭的吗?她早就看出源儿这孩子是有大出息的,这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而姜源本人面上则有些羞哧,他觉得爷爷有些夸大了,他还远远没到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是记忆力比旁的人好些罢了。
在姜伯成眼中,看一遍就会和看两遍就会,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都是过目不忘!
姜伯成也怕家中人不相信,觉得他偏宠这孩子,是以便从一旁的书箱里拿了一本《增广贤文》出来,映着微弱的烛光翻开。“这本书源儿之前没看过,就拿这本书让他背吧。”
姜源自是也看到了,他心里有了些成算,大梁朝的启蒙读物里应该还要再加上一本《增广贤文》。
那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增广贤文》这五册书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的。
“源儿,老夫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姜源自是点头答应。
姜伯成刚想开始念,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礼儿和茂儿也跟着念。”
听到茂儿这个名字,姜源心里忽而像是闪过了什么,但还未等他抓住,姜伯成便开了口,他只好收起心思,专心的听起来。
他知道,农家要供一个孩子走科举之路,那是非常不容易的,必须要举全家之力,全家上下也会在心里盘算这事可不可行,是以今儿这一出是势必要有的。
之前去学堂里念书,只是略识几个字,与真正走科举之路可不一样,踏上科举这条路,这其中的花费可就大了。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知己知彼,将心彼心;…………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流水绿卜怯幸猓白云出岫本无心?”
姜伯成连续念了两遍,三个孩童也跟着念了两遍。而后愣了几息,姜伯成便开始提问。
他先让姜源背诵,姜源刚才听的极是认真,这会张口就来,半刻钟的时间便一字不落的全背下来了。
李氏等人面露懵懂,但姜穆山,姜穆河,姜穆青,宋梅花,姜礼这几个接触过书本的,自然知道念书认字有多难,也具知道姜源这资质又有多难得。
姜伯成看到众人脸色的变化,捋了捋胡须,心中得意,为了凸显出姜源资质之高,他便又让姜礼两兄弟背诵一遍,也让他们看看寻常孩子与天才孩子的差距!
不出意外的,姜礼根本背不出来,手中又没有书本,只是生生跟着念,这会儿一句都背不出来,便只背出了四个字“昔时贤文”。
姜伯成也并未说什么,只又点了姜茂接着背诵,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姜茂虽然有些字吐字不清,但却也是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了。
这就轮到姜伯成惊讶了,以前这个二孙子不受老大两口子重视,他虽然有心想管,但老大两口子却是不听,久而久之家中也都开始选择性忽视这孩子了,毕竟人家爹娘都不看重,自己这个做爷爷的也毕竟是隔了一层。
而且今年姜茂已经六岁半了,也是才刚刚开始上学堂,因着才刚刚开课,他平日里也没有提问过他,是以竟然也不知他到底学的如何。
没想到冷不丁的,却又给了他这样一个惊喜。
姜伯成捋着胡须笑开了嘴,“茂儿这孩子也是个好的,以后也要好好念书,以后姜家就靠你们俩了。”
姜穆山与李氏听了后对视一眼,脸上却不见高兴的神色,姜穆山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爹,礼儿这孩子虽然没有源儿他们聪慧,但是平日里也是勤奋认真,我们夫妻俩还是想要供礼儿念书,以后走科举……”
姜茂低下头去,没有言语,但姜源看他有些发颤的身子,却知道他心中也不平静。
“行了,老夫知道你们的意思,但你们要知道,现在家中没有分家,并不是你们供礼儿念书,是咱们全家供三个孩子念书,你们两口子在村里种地,老二老三都在镇上做工,比你们挣得多,按说家里做贡献最大的也是老二老三。至于这钱怎么用,该供谁,自然也是谁行谁上。”姜伯成打断他。
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姜穆山,李氏和姜礼,姜伯成接着说道,“当然,资质不代表一切,只要勤恳认真的学□□能有或大或小的成就,礼儿若是争气,那咱们也得要供的。不光是他们三个,以后等老二有了儿子,咱们也是一样的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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