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

“我听长姐说,郑氏家风清正,绝不肯平白无故拿人一针一线。有一年,她去府上玩,不过是送了些年节的糕饼,伯母再三推拒,还让她提了一篮鸡蛋回去。她年纪小不懂事,让母亲罚着抄了一册书。”

郑氏低头喝着清凉的水,心里好不畅快,听她说着两府的往事,虽然是不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的,但面上仍是挂着笑,附和道:“你母亲就是这样柔善的性子,蘅若也是随了她。不过就是一篮子鸡蛋的事,哪就值得这样罚她?”

“是。”

许抱月瞧着她还眼勾勾盯着桶里的水,换上更深的笑,又掬了一捧水请她喝,“我读书不如长姐,也听过仁义礼智信这些道理。孝敬伯母,是我该尽的孝心,伯母心疼晚辈,也是位受人尊敬的仁义夫人。我听长姐说——”

许抱月见她也喝得差不多了,话音一转,再道:“秋兰姐姐,也是位重情重义的人。她嫁了个好夫婿,这次不止没被牵连到,更是上下打点,让人照拂母家,连我们许家也在其中。她还曾转告长姐,有一些体己放在伯母这里……”

“什么体己?你可别瞎说!”

一脸享受着吹捧,郑夫人霎时变了脸色,又生怕人不知似的,下意识捂住了腹部。

那里多绑了一条腰带,里头缝了银票和碎银,肉眼倒是看不出起伏。

只是,作为一个看过剧情的人,许抱月看透一切,又故作惊奇,配合着演戏,忍住不适悄悄凑近说道:“秋兰姐姐说,也给我们留下了一笔钱,足以熬个一年半载了。到时,她再想法子,让人再送些过来。”

书里没提具体多少银子,许抱月为了诈她,伸了一只手。

郑氏霎时弯了腰,捂着肚子,像是剜了她的心肝似的,嗷嗷叫着,“我肚子怎么忽然疼得很,你这水可别是不干不净的……”

“晓得晓得,这是伯母要悄悄把那东西给我。您看我是稍后过来,还是等我长姐拿了秋兰姐姐的信再来取呢?”

“她还给你们留了信?”

郑氏忽而又忘了要装肚子疼了,顿时瞪圆了眼,直愣愣看她。

“是的,不过那信由长姐贴身收着,我也不太清楚秋兰姐姐给我们多少银子。不过我想应该是不少吧,丰州是个苦地方,秋兰姐姐实在是善心,是随了伯母的。”

“是……”

“总听旁人说,户部是天下人的钱袋子——”

“我那女婿,可是一个大清官。”

“自然自然,侄女想说的是户部的俸禄定是比旁人多的,瞧伯母想哪里去了?”

……

如此,半真半假,便把郑夫人唬住了。

最后,还是她先拉了要走的人,学着方才那样耳语道:“这东西,我没贴身带着,你午后再来拿,你也别说漏嘴让旁人知晓了。”

“好的,我这就回家和长姐说去……”许抱月再睁眼瞎说,故作懵然回道。

“嗐,你这傻孩子,怎就一根筋?你想想,你长姐是养在京里的,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从小寄养在外边就不说了,这好日子没跟着享受几天,倒是跟着落了难。可惜我那苦命的妹妹,走得那样急,也没给你留什么体己吧?”

许抱月如她所愿点点头,再皱了眉,一番长吁短叹:可不是倒霉催的?穿越就算了,要是穿在原身那家农户也不错。自己本就是南方人,穿在岭南,她能把草吃出朵花来。

如今,她是能干炒沙子,还是水煮沙子?

郑夫人一计得逞,再诱惑道:“成了,这事你也别傻乎乎去告诉蘅若了。你得把伯母和秋兰的苦心记着,也得为自己打算一二,不留些私房,等你长姐嫁了出去,你要如何过活?”

“我知晓,长姐模样好,又会读书,而我,什么都不如她。”

“就是就是,这事你听伯母的。我还能害你不成?”

……

如此,许抱月再被支使着掬一捧水,才满脸感激告别郑夫人回去。

还没到家,只见许蘅若迎着晨风,立在自家的矮墙等她,也不知是站了多久。

打了场胜战回来,许抱月也需找个人分享一下,当即眉飞色舞道:“长姐,你起来了啊?你等下,我手不大干净,先提水到婆婆家去,再和她借个碗回来。”

许蘅若抬眼便是灿若旭日的笑容,也不好拂她的好意,默默点头,再叮嘱一句:“郑夫人,以后离她远着些。”

“嗯嗯,我晓得。”

能和女主达成共识,许抱月很是欣慰,手脚利落爬墙进去,再示意许蘅若把桶提起来。

“平安,起来了吗?”

“还没。”

“嗯。”

这样干巴巴结束对话,许抱月也来不及多想,指着木桶道:“那你等我一下。”

*

花婆婆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在翻找屋里头的老物件,许抱月进去时,险些找不着落脚的地方。

“婆婆,我把水提回来了,你歇歇,来喝一口吧。”

花婆婆也不知是看没看见,抬头看了一下她,再摸索着木棍起来,随口问道:“你在路上做了什么,小李怎么就发了善心让你们住这儿了?”

小李。

许抱月忍着笑,听那位活阎王在冷面婆婆这里也不过是个小儿,便如实说出,“路上,有位姓田的大人犯了病,正巧我看道旁有几棵草药正对他的病症,就告诉了他们。”

“你懂医术?”花婆婆话里有几分惊讶。

“不懂。”

她老老实实道。

在花婆婆即将变脸之际,许抱月赶忙解释道:“我是在乡下长大的,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是知道的,一些常见的草药也是懂的。”

闻言,花婆婆当真是倒吸一口气,略带了几分嘲笑,“他们也是胆大,皮糙肉厚的,就由着你胡乱地治,也不怕吃坏了肚子。”

“婆婆说的是,还是大人们善心的缘故。”

许抱月心道:我是怕说出那病来吓着你。

她说的轻描淡写,如今再回头想想:原著作者,非常地不靠谱,连流放地的方位都能搞错。幸得那草药是合病症的,不然她都不晓得能不能活到现在。

那位与她同为十八线配角的田大人,患的正是疟疾。

关于疟疾的特效药,也得等到马背上的民族入关的朝代才有。偏原著还挺讲逻辑的,女主的金手指也不是与生俱来的。

路上,她冷眼观察了两天,许蘅若都没挺身而出,想来是还没觉醒金手指。可再这样下去,不说那人深受折磨,她也得为自己的来路打算。

于是,第三日早起赶路,在一处水沟旁,她将形似水芹菜的石龙芮献了上去。石龙芮,味辛性寒,有毒,但能截疟。

疟疾往来寒热有定时,田大人患的似乎是隔日疟。在他发作前六个小时,捣碎敷在颈后大椎穴上,不能根治,但总比在深山老林里干熬着好,有药缓解一二,等到了下一座城,再找大夫开药。

后来,虽然在李思的授意下,队伍放慢了脚步,可那位田大人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

唉……

想来也是一阵唏嘘。

在花婆婆重重的咳嗽声,许抱月才回过神,接过了那个碗,笑眯眯出去打水。

“婆婆,刚才我看厨房里的东西都落了灰,你每日是吃些什么?”

而且,她悄咪咪看了眼水缸,那里头的水也有些浑浊的样子。

这碗,也不大干净。

她小心倒了些水进去,再去墙角折了几节野草,对着它就是一顿搓洗。

洗完的水,也不能浪费了,再将水浇在上头,就盼着它们多活几个月。

如此循环,花婆婆接过碗时,自然嗅出清新的青草香,面上仍是冷的,“我听你的口音,是南边的人吧?丰州这地方,可养不起水一样的人。”

许抱月只应声,没反驳。确实是养不起,这不又换了一个人来吗?

花婆婆饮了半碗,干枯的嘴唇得了滋润,没听到小丫头的回话。心底莫名心虚,很是不自然说道:“我老婆子,不白吃你的水,屋里头有馕,去拿一个。”

“得嘞,我要是推了,这不是伤了婆婆的一番好意?大家都是邻居,等往后我有了好东西,再来孝敬您。”

许抱月当真是没同她客气,进去屋里,拿了一个硬邦邦的馕,出门前还道:“我看您还剩了三个,没好多拿。水我搁这了,等会儿空了,我再来同您说说话。”

“去去去,别来惹我老婆子烦。”

许抱月晓得花婆婆是嘴硬心软的,再同她借了个碗。

她也没吃独食,这馕大得很,回去后撕了块递给许蘅若,见她不接,又劝道:“我知道家道中落,你心里不好受,可也要想想娘亲,她舍了命来保全我们,你再这样消沉,只怕她在天上看着也是不安心。”

许母去得决然,且就在抄家时,撞柱而亡。

也是这通敌叛国罪定得突然,连收监的流程也没有,宫里面直接传出一道旨意,便定了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去留。

所幸,抄家的事,由京兆府、大理寺的人共同执行。

许夫人临去时,便高声道:“许家三代戍边,尽管夫君官位低微,也不敢做出欺君叛国的事。来日,沉冤得雪时,愿我儿亦能清清白白的,追随先祖遗志。今日,妾身,以死明志。”

说罢,毅然决然跑向庭院的柱子,当即殒命。

徒留许家儿女哭成一片,许蘅若好歹是长姐,含泪领着许抱月和许平安给那些个大人磕头,陈情道:“愿大人们明察秋毫,施舍先母一口薄棺,不至于教她曝尸荒野,让野狗吃了去……”

故而,郑夫人所说的,全是错的。

许家夫人,并非只有柔善。

这时代,女子注定了只能在后宅里,命如蒲草,不能长成遮天大树。可蒲草坚韧如丝,为了许家的清誉,为了她的儿女,她便能舍弃自己。

“娘亲她……”

提及过世的母亲,许蘅若终是禁不住泪流满面,转过身去,低声呜呜哭着。

许抱月轻轻一叹,就坐在床尾,咬着能噎死人的馕。她不是原身,与许母没有血脉亲情,可看书时就异常钦佩那位果决的女子。不管是为媳、为妻、为母,那都是最好的选择,独独没有为自己考虑过。

“长姐、姐姐……”

许平安也不知几时醒来的,就站门口,穿的还是昨日的囚服,破破烂烂的,怯生生望着她们。

他也不过十二岁,竟也能熬着走到了丰州。

许抱月又是一叹,咬着那馕,抬手招呼他过来。

“睡醒口渴了吧?这里有水,你先喝,也劝长姐喝一点,我去外面把桶提进来,我们有水有饼,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说罢,她是步伐轻快出去了。

殊不知,在她走后, 一直侧身哭着的许蘅若转过来,面上虽是悲切的,可眸子里蕴藏着的情绪晦暗不明。

许平安举着那块比他脑袋大许多的馕,有些纳闷问道:“长姐,姐姐她……好像……”

“嘘。”

许蘅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姐弟二人无言对望,不多时,更是传来许抱月的惊呼声,“我去……野人?偷水贼!”

鸽子:小可爱的收藏就是西北里的水水水水~

许抱月:请列举一个开局比我还惨的女主,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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