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的路途异常顺利,顺利得让桑筱宁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箫言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他所过之处,连空气中躁动的魔气都似乎温顺了许多。他走在桑筱宁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姿态恭敬,一如过去九年间那个亦步亦趋的小徒弟。他不主动开口,只是偶尔在桑筱宁因怀中血玉持续的微弱指引而略有分神时,恰到好处地扶她一下,或是为她指明前方一处不易察觉的空间裂缝。
他的体贴入微,此刻却像绵里藏针。
青玄宗弟子们显然对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大师兄敬畏有加,队伍气氛沉默而压抑,只有沈沐沐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与复杂意味的目光,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她服下丹药后伤势稳定了不少,但显然也对箫言的出现和那场短暂的化神之战充满疑问,只是碍于场合不便多问。
数个时辰后,队伍抵达了桑筱宁之前指定的安全区域,一处相对稳固、魔气稀薄的高地。远远已能望见秘境入口方向隐约的光亮。
桑筱宁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众人,目光平静:“在此休整,恢复灵力,半日后出发,离开秘境。”
弟子们领命,纷纷盘膝坐下调息。
桑筱宁则走到高地边缘,眺望着血玉指引的那片与出口背道而驰的、更加深邃黑暗的秘境核心区域。怀中的阴阳血玉依旧在发烫,那声“宁儿”的呼唤虽未再响起,但一种强烈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牵引感却挥之不去。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一旦离开秘境,再想独自潜入核心区域难如登天,而且势必会引起箫言更深的警惕和……“关照”。
必须此刻就去弄个明白!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调动起那缕九转分神术的神识分身。那缕分身在她刻意蕴养下,比刚练成时凝实了些许。她操控着这缕无形无质的分神,悄无声息地依附在一块不起眼的岩石阴影下,这是她留下的“眼睛”和退路之一。
然后,她转身,看向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的箫言。
“言儿,”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为师忽然想起,有一味炼制疗伤丹药的关键药材‘幽魂花’,似乎就生长在此地西北方向的‘沉星渊’附近。沈师侄伤势需此药巩固,我欲前往采摘,速去速回。你在此护持众人,确保安全。”
这个借口并不算完美,“幽魂花”虽珍贵,但并非无可替代,且“沉星渊”方向恰好与血玉指引的方向大致吻合。她在赌,赌箫言即使看穿,也不会当场拆穿,而是会如她所料的那般,选择“默许”甚至“乐见其成”。
箫言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她看似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紧握的袖口(那里藏着躁动的血玉)。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就在桑筱宁几乎要以为他会拒绝时,箫言却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沉星渊地势险峻,魔气郁结,多有强大魔物盘踞。师尊虽修为高深,亦需万分小心。”
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白玉符箓,递到桑筱宁面前:“此乃弟子闲暇时炼制的‘护身灵符’,虽不及宗门令符,但关键时刻或可抵挡一击。请师尊务必带上。”
他的举动看似关切,却更像是一种确认和……标记。桑筱宁看着那枚符箓,能清晰地感觉到上面附着着一缕极其隐晦、却与箫言同源的神念印记。他果然不放心,要掌握她的行踪。
桑筱宁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些许欣慰,坦然接过符箓:“你有心了。”她将符箓收入怀中,与那对血玉放在一起,感觉到血玉的躁动似乎被符箓的力量微微压制了一瞬。
“弟子在此静候师尊归来。”箫言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桑筱宁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调息中的弟子和神色复杂的沈沐沐,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犹豫地朝着与出口相反的、那片被更浓重魔气笼罩的秘境核心区域疾驰而去。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箫言直起身,唇角那抹惯常的、属于“乖徒弟”的弧度渐渐敛去,眼底恢复了深潭般的冷寂与莫测。他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道比头发丝还细的、几乎与周围魔气融为一体的暗影,悄无声息地遁入虚空,朝着桑筱宁离开的方向追蹑而去。
……
脱离了大队,桑筱宁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越往核心区域深入,环境越发险恶。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坚实的岩石,而是变成了仿佛被腐蚀过的、松软粘稠的黑色淤泥,不时有巨大的气泡从淤泥中冒出、破裂,散发出一股硫磺混合着腐臭的气息。扭曲的、不见枝叶的枯树林立,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灰暗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的魔气几乎凝成液态,无孔不入地试图侵蚀她的护体灵光,即便以她元婴后期的修为,也感到灵力在加速消耗。
怀中的阴阳血玉此刻已经滚烫得惊人,那红白交织的光芒甚至透过了她的衣料,在昏暗的环境中映出一小片朦胧的光晕。那股呼唤感越来越清晰,不再只是简单的“宁儿”二字,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充满哀伤与急切的牵引,引导着她绕过一片片危险的魔气沼泽和空间乱流区。
她心中警惕提到了最高,不仅防备着可能出现的魔物,更提防着身后可能存在的“尾巴”——无论是箫言本人,还是他留下的某种追踪手段。她数次故意变换路线,甚至动用了一些小法术制造幻象误导,但那股被窥视的感觉若隐若现,始终无法彻底摆脱。
“他果然不会那么放心。”桑筱宁暗忖,更加坚定了要尽快查明真相的决心。只有掌握足够的信息,才有可能在这复杂的局面中寻得一线主动。
终于,在穿越了一片由巨大兽骨组成的、如同迷宫般的区域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片巨大的、凹陷下去的盆地。盆地的中央,并非预想中的魔气源泉或是恐怖魔窟,而是一座……保存得相对完好的古老祭坛!
祭坛由一种不知名的黑色玉石砌成,样式古朴,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早已失传的太古符文。祭坛四周,矗立着十二根巨大的石柱,每根石柱顶端都镶嵌着一颗早已失去光泽、布满裂纹的晶石,依稀能感受到其中残留的微弱能量波动。
而最让桑筱宁震惊的,是祭坛正上方,悬浮着一团柔和却坚韧的白色光晕!
那光晕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近乎透明的人形轮廓!他蜷缩着,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沉睡,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围魔气格格不入的、纯净而悲凉的气息。
温珏!
虽然面容模糊,但那种光风霁月的气质,以及灵魂深处传来的、与原主记忆碎片隐隐共鸣的熟悉感,让桑筱宁瞬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他真的没死!但他的状态……这分明是一缕极其虚弱、即将消散的残魂!被某种力量禁锢在这祭坛之上!
而桑筱宁怀中的阴阳血玉,在见到这团光晕的刹那,仿佛找到了归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与光芒,几乎要脱手飞出!那股强烈的呼唤感,正是源自这团光晕中的残魂!
桑筱宁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快步上前,试图靠近祭坛。
然而,就在她踏入祭坛范围百丈之内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十二根石柱上的裂纹突然亮起幽暗的光芒,那些早已黯淡的符文如同活过来一般流转,一道无形的、强大的结界瞬间升起,将整个祭坛笼罩其中!一股庞大的排斥力迎面撞来,蕴含着精纯的魔元与一种古老禁制的力量,狠狠冲击在桑筱宁的护体灵光上!
“噗!”桑筱宁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震得气血翻涌,喉头一甜,险些吐血。她连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脸色难看地看着那层突然出现的结界。
这结界……并非单纯的防御或攻击,更像是一种……封印和守护!守护着祭坛上温珏的残魂,同时也阻止任何人靠近!
而且,这结界的力量属性,让她感到一丝熟悉——与她手中阳玉散发出的那股精纯魔气同源!是魔尊的手段?他为何要将温珏的残魂封印于此?这与箫家血玉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桑筱宁惊疑不定,试图寻找结界破绽之时,一个虚弱却清晰的意念,直接穿透了结界,传入她的识海,比之前的呼唤要清晰无数倍:
“宁儿……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
是温珏的残魂!他苏醒了!
“温……师兄?”桑筱宁试探着用神念回应,努力模仿着原主可能的口吻,“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快走……”温珏的意念断断续续,充满了焦急与痛苦,“这是个……陷阱……魔尊……他以我残魂为引……布下此局……就是为了……为了引出你……和……和言儿……”
桑筱宁心中巨震!果然!
“他想要什么?阴阳血玉?还是……”她急切地追问。
“血玉……是钥匙……”温珏的残魂似乎极其不稳定,光芒明灭不定,“也是……容器……魔尊想用它们……结合言儿身上的……血脉……打开……打开秘境深处……真正的……上古魔狱……释放……里面的……”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残魂的光芒剧烈闪烁,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结界的力量似乎也随之增强,开始压制他的意念。
“师兄!”桑筱宁心中一紧。
“宁儿……听我说……”温珏的意念变得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切,“我时间……不多了……这结界……与血玉相连……唯有……唯有至亲之血……配合血玉之力……或可……短暂开启……一线……”
至亲之血?桑筱宁愣住。温珏的至亲?她下意识地看向祭坛上那模糊的残魂。
“不……不是我的……”温珏的意念否定了她的猜测,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是你的……宁儿……你忘了么……我们……”
他的话语未尽,但那股意念中传递出的、与原主桑筱宁之间超越同门的情谊,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血脉相连的悸动,让桑筱宁如遭雷击!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原主桑筱宁和大师兄温珏……难道并非仅仅是师兄妹?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所以温珏才会说“至亲之血”?所以那声“宁儿”的呼唤才会带着那样深切的悲怆?
那原主当年执着于复活温珏,甚至不惜屠戮箫言满门、谋划夺舍,仅仅是因为爱慕,还是……掺杂了更深层、连她自己都可能不清楚的血缘执念?!
这信息太过冲击,让桑筱宁一时之间心神失守。
就在此时——
“师尊似乎遇到了麻烦?”
一个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桑筱宁猛地回头,只见箫言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十丈之外的地方。他依旧是那副白衣胜雪的出尘模样,脸上带着关切,仿佛只是循着那枚“护身灵符”的感应,担忧师尊安危才赶来。
但桑筱宁分明看到,他看向祭坛上温珏残魂时,那双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的了然与……嘲讽。
他早就知道!他知道温珏在这里!他知道这一切!他甚至可能……一直在等着她发现这个秘密!
他之前的警告,之前的默许,之前的“护身灵符”……全都是算计好的!他就是要她来此,亲耳听到温珏的“遗言”,亲自揭开这血淋淋的真相!
桑筱宁看着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终于明白,箫言口中的“来日方长”意味着什么。这不只是师徒间的博弈,更是一场涉及前世今生、血脉恩怨、巨大阴谋的清算。而她,这个占据了“桑筱宁”躯壳的异世之魂,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祭坛上,温珏的残魂似乎也感受到了箫言的气息,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的、充满绝望的悲鸣,随即光芒彻底黯淡下去,重新陷入了沉寂。
结界依旧稳固。
血玉在桑筱宁掌心滚烫。
而箫言,正一步步向她走来,脸上挂着那副她熟悉又陌生的、温和无害的笑容。
“师尊,”他轻声问道,语气仿佛只是在询问今晚想吃什么,“需要弟子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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