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月连日来执掌季府中馈,赏罚决断间自生威仪,阖府上下莫不肃然。英娘观其行事,眉间欣慰之色愈浓。
苏氏病势日笃,初时茶饭不思,夜难成寐,昼则肢节烦疼,遂罢铅华。继而神思昏倦,形销骨立,臂间玉镯空悬,竟可容双帕出入。多少汤药灌进去,仍是不见起色。
季明月面上强撑着,心下慌张,暗中遣快马往同州、扬州送信。直到英娘提议用苏氏陪嫁的沉香木打造寿材冲喜,季明月才发现,自己已无法保持镇定。
一别前几日的阴雨连绵,这日难得放晴。许久不开窗的苏氏命人支开窗户,窗外满院萧索,干枯枝条刺向灰蒙蒙的天穹,只余下一片枯槁的灰褐色。
苏氏破天荒要了一碗丹霞羹,这是道寻常的甜点,赤小豆煮成豆沙,点缀葡萄干和干桂花,浇上石蜜晾凉了就能吃。
季明月闻讯匆匆赶来,她以为苏氏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温柔训斥她几句,却见她连执勺的力气也没有,笑容苦涩道:“味道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季明月强忍着眼泪,只说:“汤羹没变,只是阿娘心气神儿散了。”
苏氏虚弱摇头,气若游丝:“小满……阿娘听说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都怪阿娘身子还不好。”
“阿娘别说这些!上次大夫不是说了,这是百合症,到了夏季自会转好。你还没见到我哥金榜题名呢。”季明月宽慰着。
苏氏只淡淡一笑:“你去将季照微喊来。”
季照微的伤养得七七八八,听苏氏传唤,不敢有一丝懈怠,来的很快。
“母亲。”季照微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
苏氏撇过脸去,咳嗽几声,勉强撑住身体,维持着主母的仪态:“你和乔氏,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季照微咬唇,一言不发,苏氏未允,她就一直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此刻神色如常:“幼微出生那日,生母便去了,并不记得她的容音。”
“你十岁那年冬日,染了一场风寒,高烧不退,乳娘寻遍柳溪镇名医,无人能救……”苏氏忽然提起旧事,气温不稳,“最后是那小拾柳,从河里凿冰为你降温。我问你,你可恨我们见死不救?”苏氏说完这一长串,重重叹气。
季照微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人各有命,生死由天,幼微只怨不恨。”
“不愧是乔氏的女儿!”苏氏冷冷道,“只是好不坦荡!”
季照微唇角微微上扬,语气淡淡:“幼微何错之有?”
苏氏道:“你可知乔氏当年怀你,月份根本对不上,她自己都说不清你是哪个恩客的种。”
“夫人,妾前半生已受尽蹉跎,转卖七次,稍有不顺,假母便一顿鞭笞,体无完肤,如今得裴郎垂怜,脱离苦海,求夫人留下这个孩子吧,让妾在年老色衰之时也有个依靠,妾愿衔环结草,此后再不踏足长安……”乔氏啜泣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拼命在地上磕着,襦裙上大片血红,嗓子已然哭哑,那一声声夫人饶命,最终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也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
季照微衔了一抹笑:“时过境迁,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你不信也罢。”苏氏仰起苍白的脸。“我知稚子无辜,从未动过害你之心。”
“幼微能活到今日,全凭自己挣来的利用价值。”
“我原想为你许个清贵人家……是你父亲非要攀附权贵。你可知道裴云骁的生母是谁?是圣人跟前红人李发的养女!这门亲事,不过是要给阉人当干亲家。”
“夫人不必挑拨离间,幼微不信。”
“你明明对这桩婚事心怀不满,却在你父亲面前佯装顺从,又暗中散布乔氏旧事,引裴家主动退婚。季照微,你当真好手段!乔氏生前最恨娼妓二字,你竟用这二字将她钉在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季照微冷笑一声,眼中尽是漠然:“她要是觉得耻辱,不如尽早投井。夫人与其在与我浪费口舌,不如省些精力管好女儿。就比如现在,说不定人已经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南曲大堂内人头攒动,驻足赏舞。一名舞姬足尖点地,飞速旋转,石榴裙血莲般绽放,所经之处暗香浮动。鼓点愈密,脚踝金铃愈响。雪白腰肢轻折,□□若隐若现,豆蔻指尖点着裴云骁的鼻头,见裴云骁面红耳赤的样子,又伸出纤纤玉指勾他的腰带。
季明月将裴云骁约在此处,自己一身男装,假母虽一眼认出,却默契没有点破,恭敬引至二楼。
雅间外垂着轻盈鲛绡帘,廊檐悬挂着几个鸟笼,里头几只绿鹦鹉扑棱着翅膀叫喊着:“大人万安!大人万安!”
“季娘子为何约我在此处?”裴云骁方才被舞姬调戏,耳垂还带着些粉色,现在身旁又来了两个举止轻浮的小娘子,尴尬用手帕擦着脸。
这两个红倌年纪都不大,一个叫瑟瑟,另一个叫怜儿,季明月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
瑟瑟岁数更小但更活泼些:“南曲不接女客……”
季明月捣了一下裴云骁,问道:“身上有多少银两?”
裴云骁乖乖掏出几锭碎银放在桌上,对上季明月嫌弃的眼神,又摸出一块成色不俗的玉佩。
怜儿两眼发光,对季明月说:“那……两位是一起来?”
裴云骁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话中深意,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差点夺门而出。
季明月挠挠头——这古人,还挺奔放的哈。
“我跟你们打听两个人。听说二位自幼在南曲献艺,虽非年纪最长,却是资历最久。”季明月连忙转入正题,生怕裴云骁羞愤至死。
瑟瑟咽了口唾沫:“那是自然,奴和姊姊是在襁褓中被假母收养。娘子想要打听谁呢?”
“这阵时日,有首童谣街头传唱,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紫袍不惜千金买,官印难压枕畔钗……这指的是谁,你们知道吧?”
瑟瑟与怜儿对视低头不语。
季明月把那块玉佩往前推了推:“谁说,这玉佩归谁。”
“是雪柳姊姊!”瑟瑟脱口而出。
怜儿瞪了她一眼:“奴知晓得更详尽些。”
“那便说说乔氏的故事吧。”季明月翘着二郎腿,又唤人添了几样茶点。
怜儿仔细回忆着:“乔氏祖籍华亭,十岁因父罪没入乐籍,十四生了染疾被人用一卷草席裹了扔在乱葬岗,没死成,那时的假母路过相救,赐名雪柳。”
季明月敲敲桌子:“南曲的姑娘,有几个自甘堕入红尘?”
瑟瑟道:“娘子说笑罢?这世间哪有女子主动卖笑?雪柳姊姊是官妓,奴和怜儿姊姊是弃婴,还有别的姐妹被家里人十贯钱卖来的……”
“都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后来呢?”季明月叹气。
怜儿说:“我们南曲的姑娘分仙品、艳品、巧品三类。其中仙品为上等,雪柳姊姊通诗书、擅乐器,乃是仙品中的极品……可雪柳姊姊性子倔,不愿委身,人家慕琴而来,她当众断弦,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还得娱客。”
“琴艺本为寄情山水,却成了待价而沽的货品。裴相公,可听明白了?”季明月说。
裴云骁回:“裴某从未踏足南曲……”
瑟瑟立刻娇笑道:“郎君定是头回儿来,这般俊俏的郎君,见过岂能忘记?”
“后来,来了有位相公常与雪柳姊姊谈诗论文,像个好男人。”怜儿继续说。
瑟瑟不服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好男人又怎么会来南曲呢?”
季明月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怜儿不服气道:“可他替她赎身啦!可惜雪柳姊姊命不好,难产去了。”
“青楼女子,命如飘萍。”瑟瑟总结。
季明月把玉佩交给她俩:“再打听第二个人。有个从季府出去的丫鬟来了你们这,唤作桂枝,你们可知道她在哪?”
瑟瑟得了玉佩,又惦记起碎银,抢着问:“说名字不清楚,我只记得长相,你且细细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季明月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有几分姿色,还有点龅牙。”
怜儿说:“那你恐怕要去中曲和北曲问问了——不过,我也可以代劳。”
季明月说:“那便有劳怜儿姑娘了,若是有消息,自当重谢。”
怜儿轻轻摇头,拿扇子遮脸:“娘子不必客气,你没有看不起我们,还请我们吃果子,为你做些事不足挂齿。”
两位走后,季明月又叹了口气,喝了口茶,说:“你也看到了世间对烟花女子的偏见。想死的,死不了,想逃的,逃不掉。乔氏只是个被命运洪流淹没的弱女子,难道她被迫为妓,身子就不干净了吗?不干净的是这里来来往往的寻芳客!难道她当过花魁,就不能拥有幸福的权利吗?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反抗命运了!”
裴云骁默默喝了口凉茶,半晌没说话。
季明月知道自己此举牵强,这不是道德绑架是什么?裴云骁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有不接受的权利。
“说完了?”裴云骁苦笑,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是劝他不要放弃和季照微的亲事。
裴云骁把季明月身体摆正,把她手上吃了一半的赤爪糕拿下来,用手帕温柔地为季明月扫去嘴上的碎渣,最后,像摸小狗一样隔着幞头摸摸她的脑袋,小声说:“可我退亲不是因为看不起乔氏……只是找不到别的理由了,正巧又有人送了封密信……季明月——我只是,季明月,季明月,我只是……喜欢你罢了。”
……
假母正掀帘而出,忽见一道蓝影旋风般掠过。季明月跑得急了,在楼梯口绊了一跤,幞头滚落也顾不得捡,活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得无影无踪。
假母站在楼梯上喊道:“我说季娘子!你跑那么快干嘛!多谢你送来的麻将,南曲的客人赞不绝口,每天不打上几圈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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