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虽缠绵病榻,也不忘李砚舟救女之恩,特聘了金吾卫退下来的老教头亲自教习,再不叫他做粗使活计,只负责季明月安危。
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畔,专辟了三亩沙田作马球场。红土夯实得平整,四周以矮木栏围起,栏外遍植垂柳,场边扎着七八顶观战锦帐。季明月和凌绿珠约在此处打马球,李砚舟少不得要跟着。
季明月心中烦闷,勒马入场,她今日穿一身窄袖束腰杏红骑装,衬得腰肢盈盈一握,而胸脯饱满如盛夏的水蜜桃。对面,凌绿珠早已策马而立,枣红马配湖蓝袍,腰间蹀躞带扣着金环,随着马匹轻踏叮当作响。
“别整日闷在府里算账了,今日风好,正适合打球。”凌绿珠扬了扬手里的月杖,杖头包着熟牛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季明月从鞍旁取下自己的球杖,紫檀木柄上缠着细细的皮革防滑,顶端雕成鸾鸟首,喙部微微上翘,便于挑球。“也好,我这新制的球杖,还没开过张呢。”
雁回捧来七宝毬,外层裹着彩绘皮革,内填羽毛,轻巧又耐打。凌绿珠接过,随手一抛,球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场地中央。
“开始!”两马并出,蹄声如雷,红土飞溅。凌绿珠俯身抢球,月杖一勾,球贴着地面疾驰,季明月紧追不舍,在球即将出界时猛地一拦,杖头轻挑,球高高飞起,直冲对方球门。
“好球!”场边观战的侍女们忍不住拍手。凌绿珠却不慌,策马回身,月杖斜扫,球在半空被截下,她顺势一带,马匹急转,球已换了方向,直奔季明月身后的球门而去。
“漂亮!”季明月扬声赞道,赶紧催马回防,白马如电,在球即将入门的一瞬,她反手一挥,球杖与球相击,发出一声清脆声响,球斜飞出去,擦着球门边角落地。
“可惜!差一点就赢了。”凌绿珠勒马,额角沁出细汗,却笑得灿烂,季明月也停下,从鞍侧解下水囊递过去:“不打了不打了,烦躁,我们吃点甜的。”
雁回赶紧奉上茶歇,季明月走进锦帐,席地而坐,扒了串岭南甘蕉,大口大口塞进嘴里。
“我知你心中苦闷,但你也不能这么吃呀。一会儿,你该喝午时茶了。”凌绿珠把玩着手中黄杨木麻将,把三万和五万放置一起。
“人生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哦!”季明月也拿起一个麻将,往李砚舟身上砸。
李砚舟捡起来,仔细掂量起小木块来。
“明月,你发明的麻将风靡长安城,你看现在女眷们谁还打马球?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百姓,全在家中搓麻将。”凌绿珠喜滋滋递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你六我五,这是分给你的!”
那日凌绿珠按照季明月给的图纸,找匠人打了两幅麻将,先给南曲的假母送了一幅,麻将便宜,上手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南曲不见轻哼慢叹,只剩一片哗哗洗牌声。很快,这种新的娱乐方式在从南曲传开,迅速流行起来。
季明月掂了掂钱袋,说道:“一幅麻将才二十文钱,薄利多销。可是咱们一不持发明专利,二没有技术门槛,很快别人就能照葫芦画瓢。叶子牌有桑皮、楮皮还有象牙,绿珠,咱们也要有差异化竞争思维,专做贵货,卖给有钱的冤大头。”
季明月与凌绿珠又打了会马球,商量麻将生意,最后分别于南曲。
季明月慢慢走着,回头一看,李砚舟也牵着马走在后面。
“你怎么还在这?”季明月问。
李砚舟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跟着。”
“季小娘子!快来快来!有好消息!”刚到南曲门口,就见到浓妆艳抹的怜儿姑娘疾步迎来。
怜儿一脸喜悦,大红手绢掩着嘴笑:“昨天那位裴相公怎么没来?你走后,他一个人落寞坐了好久呢——哎呀呀,原来换了个更俊俏的哩!男人,还是年轻的好用。”
李砚舟被她这么一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季明月挽住怜儿:“可是打探到消息了?”
“正是,我托其他姐妹问了,中曲新来了个丫头,是被她爹卖来的,花名金桂。”怜儿此番是偷跑出来报信,不敢多说便匆匆回去了。
“你还要去哪?”李砚舟问,他并不想踏入中曲。
季明月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寻了人就出来——要是不愿意,你自己回去罢!雁回你先回去!”
说是一会,等季明月出来,已经过去半个时辰,李砚舟还像个石墩子似的站在原地。
季明月说:“你没走啊?那我们现在去大慈恩寺质库。”
李砚舟对她一天忙碌且莫名其妙的行程感到不理解,“质库?”
质库类似近现代的当铺,而大慈恩寺质库是长安城规模最大的典当机构,专营质押借贷。除了金银器、珠宝、田契等寻常物,还可以质押佛法宝物,利息远低于黑市。
季明月叹气,“我被你那样冤枉,总得把真正的刺客揪出来吧。官府那帮草台班子,查来查去给了个山匪流寇的定论,我能跟他们有什么仇?”
“这么说,你认为刺客是谁?”李砚舟问。
季明月冷笑:“李砚舟,我可不像你,在没有拿出证据前,我绝不冤枉人。”
李砚舟僵住,半晌才说:“走吧。”
大慈恩和中曲隔着半个时辰路程,李砚舟黑着脸在街边买了两个饆饠,塞给季明月一个:“不然一会喊饿,我又要满大街给你找糖脆饴。”
季明月睁大了眼睛说:“你买两个我怎么够吃?”
……
李砚舟好半天才说:“这另一个是我的……”
季明月抬头看着天:“我们赶紧走吧,瞧这天要落雨。”
天色渐暗,季明月来得不巧,质库正要关门打烊。
柜台后,几个僧人正在整理当票,把今日收的物件一件件登记造册。一个年轻沙弥踮着脚,把客人质押的玉佩、银器锁进木柜。
门口,知客僧已经准备落锁,见季明月匆匆赶来,便摆手道:“小娘子,明日请早吧!”说完,正欲合上厚重的木门。
“且慢!”季明月把事先编好的话拿出来:“我……我……我阿爷重病卧床不起,迫不得已才将祖传的一对耳坠典当在此,阿爷知道后气得吐血,我只好……”
对不起了阿爷,关键时候还是你好用。
季明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汪汪,可怜楚楚瞧着僧人。
“这……”那僧人看见如花似玉的季明月软软哀求,心下一软,“好吧,进来吧。”
季明月按下心中的喜悦,扯着李砚舟进了质库。小沙弥抬头看了一眼季明月,道:“赎当需持质帖和手实,娘子是何日来典当?典当物是什么?”
季明月装作惊讶的样子:“啊?还要这些?我以为带钱来就行了。典当的人是我阿姊,时间约莫在盂兰盆节前夕……”
小沙弥皱眉:“那就请本人来赎当吧。”
“等等!”季明月故作天真烂漫的样子,将凌绿珠递给她的钱袋子解开,倒在案上,“烦请禅师帮我查查,我阿姊一共典当了多少银子,我怕不够赎呢!”
“你阿姊是?”小沙弥见季明月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不自觉也放柔了声音。
“季照微。”季明月说。
李砚舟猛地抬头。
哦,是她啊——方才那位知客僧也有了印象。那位谪仙下凡般的姑娘,眉眼淡漠悲悯,让人过目难忘。
“小娘子,你阿姊那对翡翠耳坠可不便宜,我记得……她还当了不少金银首饰,足有七百贯呢。你这点赎金哪够。”小沙弥都不用翻账本,斩钉截铁道。
季明月低头,眸子更深,等她抬起头,又换了一副焦急的面孔:“多谢各位禅师!我就只赎那对耳坠子,我这就和阿姊商量去……”
李砚舟的表情晦暗难懂,“阿姊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阿嚏……”刚出质库门,秋风携着雨水扑面而来,激得季明月打了一个喷嚏。“你自己问她不就行了?你们姐弟感情深厚,她自当坦诚相待。”
季明月抬手遮雨,喃喃道:“早知道有雨,我便乘马车了。阿嚏——李砚舟,我们先躲雨吧!”
雨点渐渐大了起来,大恩寺早已闭门,好在屋檐延伸出来一截,也能起到遮挡作用。
季明月衣裳已湿了半截,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凹凸曲线已原形毕露。皮肤如剥壳鸡蛋,湿发贴在额前,长而卷翘的睫毛上粘了雨水,像朵被雨打湿的玫瑰花,说不出的动人与娇嫩。
“这鬼天气啦!说下就下一点面子不给。”季明月搓着手心不断暖着自己的胳膊。
“冷么?”李砚舟喉结微动。
季明月捏着衣角,撅着嘴道:“那你说呢,衣角都能攥出水了。”
大恩寺门外便有一片种满荷塘,李砚舟见枯荷尚在,飞速跑去采了几叶。季明月看见他颀长的身影在雨中越来越模糊,弯着身子掐叶的动作也看不清了。
枯荷还算完整,季明月高高兴兴挡在头上,听着雨滴落在叶片,摇头晃脑念道:“留得残荷听雨声……”
屋檐本就拥挤,季明月还不老实,李砚舟为避让她,整个人几乎泡在雨里,生生被浇成落汤鸡。
雨水从他深邃的眉骨,一直滑到锋利的下颌,汇聚成流,季明月痴痴地想:好想变成他脸上的雨滴哦……
李砚舟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索性抬头望天。
“李砚舟你是不是长高了?我记得初见你的时候我的鼻尖到你下巴,现在你比我高了一个头……”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雁回就不能来给我们送顶斗篷嘛……”
“怎么还有蚊子?!”
“我应该吃三个饆饠的……”
“李砚舟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就这么讨厌我嘛……”
“不讨厌。”
“啊?”
“那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李砚舟无奈与她对视,又默默抬起脸,索性将自己的罩袍一脱,将季明月裹了个严严实实。
“再吵,把你嘴也堵上。”李砚舟。
“堵啊你堵啊,你拿你的臭袜堵嘛……”季明月话没说完,因为嘴被堵上了。
冰凉,清冽,李砚舟的唇,就这么贴上了。
落了锁的小沙弥穿着斗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狂奔的姑娘。
“嗳?这不是刚才的小娘子嘛?下这么大雨还骑马飞奔?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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