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月的种种行为,在不同人眼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解读。
雁回觉得这是**裸的虐待,季照微认定她是在拿乔作势,季宸只当是孩童间的玩闹,苏氏欣慰于女儿终于懂得在下人面前立规矩,英娘则满意地着看她耀武扬威。只有祖母大惊小怪,这成何体统?
可季明月自己却委屈极了,她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敲李砚舟脑袋试鸡蛋,不过是怕鸡蛋没煮熟,那小子又总对她横眉冷对,这才拿他试试手。挑剔抄经字迹,全因老妖婆祖母吹毛求疵,稍有不顺就罚她重写,不如一开始就严格要求。让他深夜捉萤火虫,更是好心——院里那些婆妇们总爱围着李砚舟说荤话,吵得人头疼,这才支开他图个清净。谁知道他这么实诚,竟真在竹林捉了满瓶深更半夜才回来。
况且她也好奇李砚舟的身份,那深邃的眉眼分明不似中原人,可当她故意拿西域的葡萄试探时,他连皮都不知道剥。
正出神想着,只听有小丫鬟来报,说是老夫人的梦魇症又犯了,这次连御医都请过来了。
季明月皱眉,要说穿书之后她最讨厌谁,那非她祖母莫属。年龄不详,性别难辨,酱色裹尸布般的袍子里长出个尖尖的头,永远涂着刷白铅粉的脸上两个窟窿似的眼睛,眼袋大得快要垂下来,浑身上下散发着刺鼻檀香,像移动的佛龛。
最瘆人的是初见那日,老妖婆瞪着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用沙哑又难听的声音问她:“你是谁?还不快从月娘身上下来!”说完两只枯瘦如柴鸡爪般的手就像季明月抓来,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我阿娘怎么说,要我们小辈去侍疾吗?”季明月问。
丫鬟回:“那倒没有。只不过,微娘子连日衣不解带,亲奉汤药,还为老夫人擦身……听说前不久夫人请僧道诵经的时候,她还抄写《药师经》为老夫人祈福,外头都赞不绝口呢。”
季照微才进府不过月余,却已站稳脚跟,除了得季宸怜惜外,更因她才貌双绝,一曲《凉州》惊艳四座,一首《菩萨蛮·玉门秋》令人叫绝:
朔云压陇边声碎,雕弓冻马嘶寒水。烽燧接天山,月明人未还。青锋凝雪色,匣底龙纹蚀。醉卧贺兰西,梦中闻鼓鼙。
季明月自问写不出来这般诗句,季照微除了琴艺超群、诗才横溢,还擅笼络人心,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季府上下交口称赞。
季明月问系统:【我他妈的真的是女主角吗?】
系统冷冷回复:【原书女主没你这么废柴……】
季明月秉持着能远离绝不靠近老妖婆的态度,对老太婆的梦魇症充耳不闻,然而这到底不合礼数,于是喊上李砚舟陪她配个安神香囊。
市集上人声鼎沸,季明月像只花蝴蝶般在各个摊位间穿梭。李砚舟沉默地缀在她身后三步处,怀中包裹已堆成小山,连脸都被遮住了半边。
“这个!”季明月突然在一家首饰摊前停下,拿起一支仿点翠发簪,“你试试。”
李砚舟驻足,面部肉眼可见抽搐了几下,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戴啊。”季明月暗戳戳想,李砚舟长得比女人还精致,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请自重。”这话他说了不下百遍,从最初的咬牙切齿到如今的麻木敷衍,活像在念经。
季明月恶作剧得逞般咧嘴一笑,踮起脚将发簪插进他束起的发髻里。阳光下,蓝色的蝶翼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映得他眉目如画。李砚舟双臂抱着包裹动弹不得,只能偏头瞪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明月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好看好看!”
“……”
李砚舟的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一丝愠色。季明月笑着笑着,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的温柔耐心永远是给他阿姊的。
“算了,取下来吧。”她撇撇嘴,伸手去摘发簪,却不小心勾住了几根发丝。李砚舟轻轻“嘶”了一声,却没躲开,乖乖低下头让她解开。
“疼不会说啊?”季明月莫名烦躁起来,粗暴地扯下发簪扔回摊位,“走啦!”
西市仙芝堂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据说这里专营西域药材,龟兹龙脑、波斯血竭应有尽有。
药铺正中立着乌木百眼柜,上百个小抽屉密如蜂巢,铜环拉手泛着冷光。柜前横着黑漆调剂台,台上戥子、药碾一应俱全。左侧墙边排着青瓷药罐,盛着名贵细料。右侧麻袋鼓胀,飘出当归黄芪的苦涩香气。
说明来意后,季明月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药材柜上的小抽屉。“甘松、薰衣草、柏子仁……”抓药的坐堂医念着药名,抓了几味寻常药材丢进托盘。
李砚舟守在药房西侧的窗边,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那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在明暗交错中更显立体。季明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张脸确实赏心悦目。
季明月托着腮,心不在焉地看着坐堂医将药材倒入石碾,木轮滚动,药香四溢。她的指尖却悄悄攀上药柜上层的铜环,轻轻一勾,抽屉无声滑开,露出“曼陀罗”三个朱砂小字。
一股甜腻的异香幽幽钻入鼻尖,她指尖一顿,这味道……竟莫名熟悉。
“小娘子当心!”掌柜急忙出声制止,“此物有毒,误触可致幻,入眼更会伤身!”
季明月蹙眉,指尖仍抵着抽屉边缘:“既是毒物,为何还堂而皇之摆在药柜里?”
掌柜赔笑:“毒亦可为药,此物能治风湿痹痛,亦可止咳平喘,只是用量需极谨慎……”
曼陀罗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季明月瞳孔微缩,这甜腻诡谲的香气,她绝不会认错。
就在前几日,李砚舟抄写的经书上,也飘着同样的味道。
“小娘子,安神香囊已配好。”身后,坐堂医的声音悠悠传来,“每日悬于床头即可,若想安眠更稳,还需辅以内服汤药……”
季明月没应声,余光里,李砚舟静立药柜阴影处,阳光斜切而过,将他的身影割裂成明暗两半,如同一幅褪了色的旧版画,沉寂而模糊。
她忽然转身:“小石榴,我方才好像听见外头有卖糖脆饴的,你去帮我买两包。要松子的,别买花生馅。”
李砚舟侧首看她:“你昨日不是才说牙疼?”
“我今日就想吃,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她伸手推他,力道不轻不重,却不容拒绝。
待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季明月才缓缓收回目光。掌柜见她仍盯着曼陀罗的抽屉,随口道:“这味药只有持官府批文的医户籍才能购买,而且单次购买不得超过一钱。怎么,小娘子对这很感兴趣?”
她当然感兴趣。毕竟,这味道不该出现在李砚舟抄写的经书上。
若是墨汁混上曼陀罗的汁液,用来写经文,焚烧后会不会使人产生幻觉,如同得了梦魇?
季明月抓起香囊打道回府,一头和行人撞上,刚想骂娘,觉得此人好生眼熟。
“唉——你记得我吧?我们上次见过的,在长乐坊,你替我付了饭钱。好巧好巧,你、你也来亲自看病啊。”季明月捂着脑袋,说出的话驴头不对马嘴。
裴云骁因为常年征战沙场,身上旧伤累累。此番回长安途中又遭暗杀,虽避开要害,腹部却中了一箭。伤势虽无大碍,少不了要天天换药。今日来这仙芝堂,除了清理伤口,还得抓一贴安神的方子。
“是啊。不过,看病还能找人代看吗?”裴云骁笑得温和。
裴云骁不动声色打量她,季明月今日穿件杏色襦裙,头上点缀碎星般的绿宝石,比初见之日更多了几分明艳。
季明月四处张望,她不知道李砚舟追了半里地去给她买糖脆饴。她又听裴云骁问:“上次走得匆忙,还未问娘子姓氏。”
季明月猛地回神,一拍脑袋:“京兆府季氏,行二。”
裴云骁仿佛被一阵雷劈过似的,脸色骤变,眼底泛起复杂的情绪,不可置信道:“季二娘子?”
季明月立刻堆起满脸笑容:“是啊是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我姊姊生的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宜你小子啦。”
季明月赶紧推销一波,希望你和季照微赶紧结婚生娃,我也可以早日完成任务告别三无系统回家。
裴云骁一阵苦笑,他这次回长安,除了要向圣人述职外,更重要的是探望病重的母亲。病入膏肓之人,只想看见孩子成家立业,再也不要吃那风沙的苦。
可他心里清楚,忠孝自古难两全。他自幼在边关长大,喝的是咸涩的仙海水,吃的是撒满孜然的古楼子。长安城浑浊的米酒,怎能比得上西域葡萄美酒的醇厚?
湟水的风沙那样凛冽,长安的闺秀们娇生惯养,读不懂荒远边塞。他实在不愿意耽误长安城的好姑娘,已然做好孑然一生的准备,可又拗不过母亲的苦苦哀求,这才应下了与季照微的亲事。他暗自决定,婚后必定以礼相待,若她后悔,随时可以和离。
季明月左右等不到李砚舟,有些气恼,便说:“裴相公,上回你请我吃了饭,今天我请你吃冰酪。”
不等对方回应,她就拽着裴云骁的袖子冲进了西市的胡人店铺。只见波斯商人正从鎏金壶中倾倒冰酪,乳白色的冰沙堆成小山,浇上鲜红的石榴汁,令人食指大动。
冰酪入口的瞬间,**与果酸在舌尖绽放,冰凉的触感顺着喉咙直抵五脏六腑,舒服得让人连脚趾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怎么样?这可是长安城最好吃的冰酪!”季明月眯着眼睛,一脸满足地说道。
裴云骁的神色忽然变得恍惚,被勾起了遥远的回忆。“湟水也有一家甜水铺,味道极好……”他顿了顿,摇头道:“罢了,你们这些闺阁小姐,还是不要尝到那里的风沙为好。”
季明月闻言低下头,随口说道:“为什么?我觉得西北很美啊。那里有大漠孤烟直的苍凉壮阔,也有满壁风动的绚丽多彩。驼铃阵阵,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袤无垠,赭红、姜黄、靛青层层晕染的丹霞,戈壁滩上触手可及的冰凉星子,晴空下猎猎作响的五色经幡......”
橘红色的晚霞为季明月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听着她如数家珍般的描述,裴云骁恍惚间又回到了那片苍茫的土地。
“季娘子,”他惊讶地望着她,“听你这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去过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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