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般无光而暗沉的眼珠转动一轮，最终将焦点定在了那个堂而皇之闯进来的天才少年身上。
来人难得身穿一袭紧身干练的蓝白宗门弟子服，玉冠黑发，佩宝剑，蹬圆口白底皂靴，周身肃然，端的是清正爽朗，英气逼人。
是闻意。
或者说，是修真界最顶上的庞然大物———也就是三宗三大宫之一的青云剑宗太阿峰下，苍筤玉剑尊的关门小弟子，上甲子年大比魁首，修真界新一代标杆，闻意闻真人。
她穿的是弟子服，说明除了自身喜恶外，闻意在更多意义上代表着的其实还是三宫三大宗的意思，是来自上层势力的默许与认可。
而这也正是舒依禾之前所苦苦追求的东西之一。
包括第一次荆启序遇刺时她急急忙忙在众女眷面前表演的那一通做派，以及之前对季文莱的指点，对一行人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不在意，唯独只给她们的好脸色…这一切都只因为一点原因。
舒依禾希望能以这几出大戏为契机拉进自身和修士们的距离，最好是让她们也能像那些贵妇人一样被感化，被蒙骗，再利用这批天外来客的口传出去她的英勇事迹，在舆论事半功倍的前提下，也顺道就默认了修真界各大顶级宗门是支持她这个王后的。
来自修真界顶级宗门的认可，可以让舒依禾成王之路更加顺遂，更加畅通无阻。
然而她的如意算盘注定要落空。
林知漪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暴露了某些不为人知的阴暗心思，“王后杀了王后”，这一句话把两方人马的关系引至冰点。
本来闻意就手握剧情之书，早早翻烂了那本大小姐与家中奴仆和后来居上小庶妹的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她天然其实就不太喜欢这个占据了嫡姐位置的继任王后。
更别提后来的林知漪一事，还有舒令仪的回避与厌恶，桩桩件件她们都看在眼里，在分别仔细咨询过乐康掌门、杨柳言掌门的意见后，她自然先入为主，主动站队到了荆州小王女这一边。
舒依禾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打招呼就这么大咧咧闯进殿来，不用想也知道闻意对她乃至对整个内里破败不堪的荆州王族都持着的是一股尖锐的敌视态度。
她这是来砸场子来了。
闻意大跨步两三步迈进金銮宝殿中来，先是左右扫视一番当前状况，又对万度戎点了点头，这才微微一弯腰，对如今暂代王权的舒依禾王后周全了礼数后才蹦出来几个字。
“我们是很不认同先前那位老臣公所说之话的———我再问在场所有人一遍，自古女子不能干政，自的哪个古，安的什么心！”
“怕是存心想让荆州就地灭亡！”万将军在旁边凉凉补充两句。
闻意颔首，不负众望给他们扣了个高帽子：“怎么，闭关数十载，荆州是要彻底舍弃旧土怀抱，转而投向看起来四通八达的凡人界去了？”
“要是不然，又如何恁说出这一番比底下朝生暮死的凡人还要封建百倍的武断言论？！”
“不敢！”
几个平常颇有威望的老臣的腰杆一下就软了下来，有些年轻沉不住气的甚至直接想给这位不知名少年跪下了，尽管他们愚笨看不出这人的身份深浅，单是那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就注定她不是池中凡物。
可惜这群人方才告罪三四个字就被疾恶如仇的万度戎将军打断了：“嘿一群小不死的，大人说话小人插什么嘴！”
“老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就会搜刮民脂民膏养一身肥肉，搞清楚现在和你们说话的人是谁，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轮得到你们这群狗爹射的在这儿插嘴？麻溜地滚远点，让真正主事的那几个辅政大臣滚上来！”
她一针见血指出来问题所在。
那些个掌握了荆州真正各项命脉的老臣子并没有火急火燎地冲锋在人前，而是老神在在地聚在一起小声说笑，似乎觉得眼前事情并不算很重要。
闻意就看不惯他们那副老奸巨猾的贪官样子。
见自己都上场了那几个人却还是躲在人群后观望，她当下也不装了，手一拍一扬，身后跟着的几个修士昨日重现，就如当初舒依禾上台斩杀安庆公一样，纷纷扬扬洒下好大一网或发黄或雪白的诉苦信状，又化作锋利的剑，如影随形地横在他们脆弱的脖颈之上，伺机收割他人性命。
“如此草菅人命之辈，他们的言论，怕也是说不得真的。”
那么现在，场上站着的就只还有四派人士了。
一派支持从旁系再选一个更好的宗室王族子弟，一派赞同扶持那位来自民间的瑞王荆璟再登宝殿，还有一小部分先王后麾下的旧臣子民希望拥立本就名正言顺的小王女临危受命登基，以及，不得不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的，认为继任舒王后上位也是个不错选择的臣民。
就算没有那几个老狐狸的支持，局势本来也会偏向舒依禾———她苦心筹谋了那么久十几年的时光，那几乎是她的小半生。
舒依禾特意挺直的腰不禁弯塌下来一点，眼睛也因长久的不转动而变得干涩，艰难摆动一下僵直的身躯，她屏住呼吸不断眨眼希望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到她这一边来，然而那颗饱含苦与累的水珠终于还是承受不住殿内闷热的氛围，划过她不再年轻的眼窝，在声流的冲击下化作一层富有褶皱的薄膜，叫她再也听不清眼前任何事物。
可是她还是听到了。
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闻意说。
“修真宗门当然推举荆州王族逢此为难时刻早登大殿，以救子民于水火当中。”
“但不是王后，而是王女。”
“荆州后嗣难不成是没人了，可惜，在这深宫中啊，最多的不就是那一颗颗沧海遗珠吗？”
“我们支持先王后之女，舒令仪殿下，即刻登基为王。”
———
今日不巧是个阴雨天气。
灰暗的天空让地表上那些深深扎根在土壤中，因着时节问题而看起来本就暗沉的树叶颜色变得更加阴霾，墨绿色的乌云挤挤挨挨团在一起，瞧着就让人心里发闷。
第一片叶子在前些天就早早变得深绿，微微蜷缩起来，倒掉不掉地停在枝头。
第一百片叶子颓然褪色之时，新生的嫩芽在重重封锁中勇敢冒出头，开始缓慢但坚定地舒展自己幼嫩的叶脉。
一树的浅绿与深绿混合在一起，在树下小憩的小狸猫细成一条缝中的眼睛中透射出一种朦胧的光感，叫人看不分明。
“这小畜牲是从哪里跑来的？难道也想出城打个野食？你，别看了就是你，还不快把这小东西赶下来，老爷们说了，如今这主城区啊，莫说会走路的了，那是一只蝇虫都不能飞出去！”
“啊，是是是，我这就将它抓下来。”刚被抓壮丁不久的守城士兵唯唯诺诺应答着，蹑手蹑脚走向那只趴在树下的不懂事的小动物。
小狸猫眼睛一睁一抬，见着这个笨手笨脚的路人向自己袭来却并不慌忙躲闪，而是慵懒地伸个懒腰，在阴影完全笼罩自己之前便灵活地跳开，三四步便攀缘上了旁边高耸的城墙根。
士兵懊恼地叹气，趁着头儿还在旁边聊天打屁，他左看右看顺利找到一副木梯，便也马上架好梯子，跟着小狸奴一溜烟上了城墙。
小猫这时候换了个地方趴在，蓬松的大尾巴一摇一摇地扫在半空中，立在其中的尖尖耳朵毛却忽然被来自远方的风吹得摇摆，眼中忽然闪过属于猎手的警觉。
小兵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猫儿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再集中在他的身上，而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喵喵大叫两声，浑身毛发不住炸成一团迎风招展的毛球。
前来踢猫的小兵愣了一下，顺着毛茸茸大尾巴的指引向城墙外边伸出一只粗糙手掌，随后不期然接到一丝柔软的黑发。
一丝黑发？！
小猫早已经凄厉叫喊着跑没影了，其余人被这声音惊动纷纷大骂这个粗手脚的士兵，被骂的人却半点反应没有，只直愣愣呆立在原地，眼神游离着没有焦距。
“干什么呢小兔崽子，丢魂了是吧，要不要老子给你松活松活筋骨啊？”
“别、别管这些了，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士兵惊声尖叫起来。
还靠着墙根吹牛闲聊吃肉喝酒的守城官兵们一愣，心中隐约生出来一点不妙的预感。
他们看到，地平线与日辉相交织的远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忽然冒出来很多黑色的点点，不对，那些好像都是正在高速移动的马匹？！
是反叛军打到王城了吗？这么快！
“不对劲！”有眼力特别好的小兵眯着眼睛盯着前头移动的乌泱泱一大片黑点仔细看了半晌，忽然震声狂叫起来：“是女人！那上头的怎么全都是女子！”
万度戎将军还在城中，她的那一小批女子军也安安稳稳地待在封地内，那么这些人，这些通通绞了短发的女人又是什么来头！
“敌袭———敌袭———有敌袭啊———”
“准备应敌，快去禀告城中诸位大人！”
“把城门”
相似的焦急语调在滚滚狼烟下化作最令人恐惧的宣告，只是最后一句吩咐还未彻底说出口，那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利刃就一刀将人封了喉。
“开城门！”
是谁在关键时刻惑乱人心，没听见大人们的吩咐是封锁城门吗！
领头的官兵一边手忙脚乱扣盔甲，一边恼怒地骂底下那个搞不清状况的家伙，只是在炽热的鲜血迸发出来溅到他发黄的内衬时，守门大将忽然就停下了自己慌乱的动作。
他小心地咽下喉间唾液，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转头去看刚刚那位发号施令的大人物，脸上表情倒哭不笑，像是僵硬滑稽的木头人偶。
第一个闯入视线的是一抹赤红的烈火。
在看到那身红盔甲的一霎那官兵就软倒身躯顺滑地跪了下去，强烈的不可置信和周围环境的错乱相似感仿佛让他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一年，那位神勇无比的大将军也是身着这一身颜色特殊的盔甲，一个人踏破虚空，在城门大关的叛军城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从而救了一城无辜百姓的。
“舒挽月将军！是您回来了吗…”
官兵这样说着，也不敢再去看那赤红盔甲后的人到底是谁了，只失魂落魄地让所有守门士兵都退下来，不必再负隅抵抗，返回营中等待安排吧。
对面的舒令仪停顿片刻，最终还是示意身后跟着的几十百来位女子军不必赶尽杀绝，把那些实在叫嚣的杀了之后也就不再管这些人的去留了。
她们如今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哪怕一秒。
外边的女子大军已然兵临城下。
舒令仪这回没再客气，在提醒靠得近的几个女人远离她之后，运用自己来之不易的修为提升声音灵韵，再次大声喊叫到：
“传我旨令，开城门———”
浅绿与深绿交织在天空下，在风里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似悲泣，又似欢腾。
阳光在这时候破云一线，忽然爆开，虽然刺的人睁不开眼睛，但心中却也有了实打实的暖感。
来自荆州各城区的、以前素不相识、如今都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前进的女人们浩浩荡荡进了荆州主城区。
舒令仪就在这群女子军队的最前头领路，在轰鸣如雷的马蹄声中风驰电掣，勇往直前。
“没有女性生来就长发飘飘！”
“没有女性生来就温声细语！”
“没有女性生来就窈窕可人！”
在路过的关着门的街坊四邻的绣窗里，不断有人影走来走去，舒令仪顶着或惊异或愕然的视线，毫不畏惧地继续高声唱响反叛宣言。
她单手控马，另一只手拿着锋利无比的剪子在行进过程中绞了短发。
“头发俐落才能轻松前进，双手有力才能折断荆棘，全力奔跑才能奔赴自由的新世界！”
“我是舒家女君，荆州王女！”
“国难当头，我和诸位同在！”
我祝大家都有文中那些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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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国难当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