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 124 章

舒依禾十三岁那年,终于正式接手了舒家这个枝繁叶茂的大氏族。

她带着自己培养磨砺了许久的亲信心腹以及手下,耗时半年亲自走访,挨家挨户“拜访”了舒家名下的所有产业,无论黑白。

在家中族老的见证下,红金配色的家族信章从前家主房中送出,经由大少主舒挽月过渡,毫无波澜地送到了舒依禾手中。

前家主舒言荣因病未能出席。

那天,两姐妹似有所感,一个站在门槛前,一个立在红砖墙上头,齐刷刷向那扇许久未曾打开的朱门投去了长久的目光。

舒依禾犹豫一番,最终还是踌躇着仰头对墙边的阿姐喊到:“姐姐,要不还是你先进去看看吧?我可以排在后边,都一样的。”

舒挽月斜她一眼,已经十五六年纪的舒挽月身姿挺拔高昂,眉宇间英气逼人,简直叫人不敢直视,她一向豪爽,只是这次却呆愣在原地许久许久。

在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即将撤幕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收回被游龙状云彩吸引而去的注意力,想起来什么似的,抿嘴到:“新捣烂的那个窝点还有些收尾工作,我去了。”

“阿姐?”

舒挽月并不再答话,被落在后头的舒依禾看她这一副沉默寡言的窝囊样,忽然间火从心起:“母亲看顾不了你我多久了,你还有再闹多久才肯谅解她啊!”

这话一下子也点燃了舒挽月:“是我让她看顾我的吗,她不是个算无遗漏的伟大政治家?怎么,这会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最后关头还要利用那点儿计谋心计来稳固她的舒家吗!”

“你…”

舒依禾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的眼眶在争吵中被刺激的有点红,晶莹剔透的泪珠在里头滚了一滚,最终还是强忍着没有让它滴落。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年轻稚气的脸上是少年老成的持重:“当年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你心里有气,我知道,也能理解,但母亲终究是我们的母亲啊,阿姐刚刚的话确实是言重了。”

在舒家这几个掌权人中,舒挽月可以说是最不拘小节的一个,有许多事情都是听从长辈教导,想到什么就去干什么,并不太在乎其背后的因果逻辑。

当年那次狙击也是一样,她听从心中敬爱亲爱的姨母的指挥,率领着千骑精兵深入敌营作战,并一举攻破了北方蛮子最大的那一条军力供输路线,何等少年英姿!

可等她顺利凯旋时,迎接她的不只是功名利禄军功战绩,还有天大的噩耗。

而这个噩耗,是舒行庆、舒言荣乃至舒依禾等等舒家人都早已预料到的最终结果,只有她,只有她舒挽月不曾理解其中深意。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明明、明明我也可以帮上忙的啊!

像个傻子一样兴冲冲地跑回去邀功…

可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她的心上从此有了一条巨大的伤疤,那是名为自责的沟壑。

“家主当年好算计,连后续众人的反应都一个不差地对应了,今日又怎么不能预知自己的结局?”舒挽月抱着刀,背对着舒依禾,叫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话语却依旧是嘲讽乃至刻薄的。

“我不会去,她也不期待我去,苗苗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舒依禾没再吭声。

……

今年的山茶花开得格外艳丽,又红又大,即使在夜风中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舒依禾进门时,难得有了精神的舒言荣正支着病体半倚靠在榻上,远远痴望着那一轮缺月,和月光下怒放的花。

今晚舒言荣格外有好气色,面色红润而健康,身上也爽利,穿着一袭简单但不**份的大红宫装,像梅又像山茶,寒霜傲雪,独自盛放。

听到声响,舒言荣侧过身去瞧了一眼,在看见后边跟着的小尾巴时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苗苗,你来了。”

舒依禾行礼的动作微微顿住,母亲从前都是唤她“小二”或者“依禾”,从未如此亲密的叫她这个小名过。

舒言荣却不管她内心的惊涛骇浪,而是偏头问到:“怎么把小莫也带过来了?噢,现在是叫小景是吧?好名字,大气又上口。”

南流景朝她鞠了一躬:“家主。”

“这么生分?”舒言荣笑了笑,拍拍旁边的位置:“过来坐啊,也许久未见你了,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哈哈,快来和你舒姨叙叙旧。”

南流景摇头,并不直视舒言荣和舒依禾,反而裤脚一撩,额头在地上哐哐作响:“多谢家主当初出手相助,莫,幸不辱命,手刃怨仇!”

“夙愿已了,清白再还,今后,南流景愿为舒家、为舒依禾少家主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舒言荣看了她一会,眼睛慢慢眨了眨,叹气到:“说这种话,我和你母亲从前也认识,在学宫时可算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了,只可惜造化弄人啊,她怀有大志向不愿和我等‘同流合污’,唉……我不过是顺手帮了旧友之子的一个小忙,何必顾我?”

“谁招了你,你从今往后跟着谁走也就是了,放心,舒家的风水养人,咳咳,必不会叫你,平生不得志。”

舒言荣最后如此轻松地总结到。

“……是。”

舒依禾侧身虚扶一把额头通红的南流景,勉强笑了笑:“不必多心,母亲向来开朗,此番不过逗逗你,我既拉拢了你来,日后,便不会再让你陷入深渊当中。”

“先回去休息罢,我和母亲再说会小话。”

南流景行了一礼,依言退下。

临走前,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两人。

两个人都坐在屋中,房内只点了一盏微灯,那烛火正巧将新进门的舒依禾包裹其中,余一线半明半暗的光晕照在她前方,那是舒言荣家主卧居的地方,月光不再,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神色。

两个人都沉默着,相似的服装,相似的气度,相似的容貌,不一样的命运。

首先是舒言荣打破满室寂静。

她招了招手,示意舒依禾离她近一些:“过来,到我身边来。”

家主有令,舒依禾不敢不从,但她们俩的情分也没深到真正形如母女骨肉不离,于是舒依禾顿了下,去桌边搬了个小绣凳,乖乖安顿了下来。

舒言荣看着她这一系列的小动作,唇角勾起,在小小烛火的照映下仔细观察起身边的女儿。

长得跟她那个懦弱爹其实并不太像,和她姐一样随了个小圆脸,五官平淡但是眉骨高弓,一下给她增添了三分凌厉,唇薄而红,笑起来或者抿嘴时,右边脸颊上的小梨涡就会打成个小圈。

现在,梨涡小圈就在紧张地颤动着。

舒言荣越看眼神越软,想起没到来的舒挽月,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比她的月儿还小两岁呢,脸颊两旁还都是软软的嫩肉,但却已经早早地撑起一片天了。

她想了想,决定塌下腰板去摸舒依禾的头。

小姑娘眼睛登时瞪的比狸猫还圆:“母亲!”

“很棒啊,很棒,苗苗。”舒言荣一边摸她的头找其中隐藏起的白发,一边大声赞扬到:“我是说,你真的超出了我的预期,你和你姐姐,不,你甚至比月儿还要厉害!”

舒依禾的脸开始红了。

“作为少家主,我要说,你合格了。因为你成功破解了我给出的最后一道谜题,并顺利收拢人心,收服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心腹幕僚,你很优秀。”

舒依禾的脸颊边晕染开一层红霞。

“作为姊妹,正是因为你的后援,你那个笨蛋姐姐才能在州县各地都一往无前地冲锋陷阵,这都是苗苗的功劳,你们救出来许许多多曾经被压迫、现在被压迫,甚至将来还会被压迫的子民。”

舒依禾唇边的梨涡开始快乐地跳动,眼晴也亮晶晶的,其中跌落了数颗星子。

“最后,作为女儿,你不计前嫌,一直守在你阿姐,我,和…她身边,我很感动,也很感激,苗苗,你的存在,给大家都带来了更大的幸福,有你在,我也总算是完成了任务。”

舒依禾脸上的红晕止住了一瞬间,她长大嘴巴,不由得按住舒言荣给自己拔白发的手:“母亲,你的意思是!”

舒言荣止住了她的话头。

“让我说完,苗苗,事到如今你已经长成了我们所期望的样子,你回馈了我们的爱。”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教给你。”

“母亲?”

舒依禾的脸色震惊焦虑,而慢慢变得苍白无措。

舒言荣弯下身来和她对视,舒依禾也倔强地不肯移开视线。

“古语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身处在我们这个位置,人生一念,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可以保护好我和阿姐的!”舒依禾闻言,连忙向舒言荣解释到:“我已经长大了,母亲,我已经能独挡一面了!”

“但是还不够,苗苗。”舒言荣没再额外说什么打击人的话,看着她,眼尾扬起的弧度既像哭,又像笑:“苍天不慈,如今这世道,女子家总比男儿的处境来的难些。”

“虽说后来及时掩盖了,但随着各方势力崩盘重洗,你身上的问题日后也一定会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

舒依禾的眼神渐渐转到了舒言荣青乌的眼圈下方,近些日子以来她不是没听到过坊间流言,舒挽月更是上手揍了好几个不安好心的地痞流氓,可是连她们两姐妹都知道的事情,家主舒言荣会不知道么?

老实说,舒依禾对这件事没什么感受,她从谁肚子爬出来的都无所谓,她不觉得自己的出身有什么为人诟病的地方,就如舒挽月从前所言,出身又不是她能选择的,凭什么把错误都推到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儿头上?

但是舒言荣点出了这一点。

这背后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这个问题不作为,日后我舒家恐有大患,图惹是非争端,导致姐妹阋墙,家宅不宁。”

舒依禾的心狂跳了起来,她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又怎么会听不出舒言荣的言下之意?

“前院后府的人我全数换了一遍,当年知道这些事情的老人也去了庄子上洒扫做事。”

“另外,我一走,周围这些豺狼虎豹狗腿子肯定会一窝蜂扑上来,你们年纪还小,不懂人心险恶,如小儿抱金行市,招摇瞩目,不是长久。”

“因此,我已经和本家的大长老、二长老和三长老商量过了,为保舒家百年繁荣昌盛,她们明早就会从禁地中赶过来,把弟子院藏书阁统统搬过来,记得好好温书啊,苗苗,里头不少秘法都很有意思的,我全都留给你了。”

“这、这是否太…”舒依禾紧张地话都说不完整了,一下子被惊喜砸昏了头,有舒言荣力保,以及各大长老的作镇和舒挽月的支持,舒依禾以后的路该何等顺遂平安!

“你只记得一句话。”

今夜的舒言荣总是很急切,表情动作乃至话语都是慎重而急匆匆的,好像赶着要去干什么事,找一个早就不在的人。

“我再重复一遍,作为舒家家主,你只需要记住一句话。”

“王侯将相女子亦可为,今夜过后,若有人再胆敢拿你的出身做派说事,就让他来九泉之下找老娘对峙!”

“母亲!别离开我!阿姐也需要你啊!”

舒依禾终于承受不住心里的压力,掩面失声痛哭:“不要走好不好,我和阿姐都还这么小,她还没来见过你,你怎么忍心的!”

舒言荣喉头忽逢不适,勉强压下去两口鲜血,语气更加飘渺。

“从今往后,荆州南域舒家,就得拜托给你了,苗苗,原谅我的自私,可是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我好累啊。”

“家族的担子,百姓的担子,虎视眈眈的其它贵族世家乃至王族,还有我自己心中的伤痛……”

“苗苗很爱月儿是不是,那么你也懂这种心情吧,我也很想我的姐姐,我们从出生起就一直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练功习武一起玩乐取笑,我本来和上苍许愿说,要和她永不分离的,怎么临了临了,黄泉路上,她却偏偏要先走一步呢?”

“对不住啊,真的,我不是个好母亲,我对不住你,小小年纪就让你承担了大人间的恩怨中来,我也对不住月儿,没能保护好她。”

舒依禾听着听着,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不是的,不是的母亲,你,你是我最欢喜的母亲,姨母骁勇善战,你也智勇双全,你们是我见过最最好的大人。”

“你们教我吃饱穿暖,教我君子六艺,教我为官之道,还教给了我很多很多爱和期待。”

“母亲,我求你…”

“咳咳,都这时候了,还要叫我母亲么?”

“娘…亲…娘亲…娘亲…阿娘!阿娘!!!”

“诶。”

舒言荣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本来想去拂开粘在舒依禾嘴边和脸颊上的头发,到了最后,心防大卸乃至大限将至的她手上没力气,最终也只好将自己颤抖的手指点在舒依禾的鼻头,以示安慰。

“替我和月儿道个歉,从前没考虑你们的感受,是我做错了,也希望你不要介怀。”

月上枝头三分满,皎洁无瑕的白光轻柔又平等地照耀在每一处潮湿阴暗的角落,那朵朵山茶,正因为月光的滋润而更显张扬富贵。

开到艳处,即是末路。

屋内,年少的家主伏在娘亲膝头放声大哭,屋外,少年将军坐在青瓦檐上,愣愣不知何所思。

“爱和别离都是阿娘和姨母,”

“最想要教给你们的东西。”

一滴泪蓦然从半空坠落,砸弯了一树山茶。

花落了。

这一章断断续续终于更完了!

就刚好对照一下一个小细节,自舒言荣出场以来,舒依禾一直喊她“母亲”,但是舒挽月就喊的是“娘亲”,一方面是舒言荣性格比舒行庆严肃一点,不太讨小孩子喜欢,另外就是舒依禾总觉得变扭,等啊等啊等,等到终于把话说开的时候,却是天人永隔了,唉,造化弄人。

就说吧,感动不感动!

话说昨天我再大眼仔发了个破千小红包,大家都领到没有哇,端午节安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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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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