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 123 章

那位仙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仿佛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感召天命而来,泄露天机而归。

西北叛乱又起,王命急令,舒家先锋军速战速决,同者进京述职,以安天下河山。

这个时候,舒行庆的身体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在王君圣旨还没有翻山越岭八百里加急到达之前,她似有所感地躺卧在摇椅上,痴看着满树火红繁花。

“快要到了,时间,终于要到了么?”

她的身躯相比壮年时已然萎靡不少,精神头也不如从前,眼睛却还是一如既往雪亮,里头住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这是她做为一方主位必须承担的责任,她不愿也不能让残酷无情的战火席卷自己的家园。

一朵花瓣受到风的指引,从树上慢悠悠飘落,惊得舒行庆微闭上双眼打了个喷嚏。

眼睛一闭一张,再抬起来时,她便听到了一阵急促又有节奏感的脚步声。

舒挽月带着舒依禾巴在门前,一言不发地望着许久未见的姨母。

为了舒行庆身体着想,防止她剧烈运动,也为了不把病气过给两个小的,家主舒言荣三令五申,明令禁止小舒两姐妹进入院中找舒大将军玩耍,要让她好好养病,早日恢复精神。

平日里舒行庆也乖乖听着妹妹的话,并不怎么到室外来活动,不过,也许是今天的风太勾人了吧,舒大将军久违地想起身看看外边的光景,她也不走远,就待在院中静静观赏花开花落,这便正巧撞见了每日都在院外徘徊的舒挽月和舒依禾。

该是刚下了健体课,舒挽月身上还穿着练武时的红绸马甲衣,背上背着自己和妹妹的大刀,舒依禾和她一样扎着小揪穿着红衣,小脸红扑扑的,是健康而有活力的样子。

“姨母!”隔着一扇院门,舒挽月趴在这头喘气,一边呼吸一边喊她:“一个人嘀嘀咕咕呢你在,好久不见你和我们一道比试啦,我可以把这门再开大一点嘛,苗苗都没位置看你啦,靠近了刀柄容易打到她。”

“你好一点了嘛姨母?”旁边是只露了小半张脸的舒依禾适时补充到。

舒行庆失笑,这两个小活宝,一看到她们,她就觉得自己连日来的阴郁心情都完全一扫而空了:“可以可以。”

她尾音拉得很长,笑到:“干脆把这小破门卸了就是,不怕,你母亲怪罪下来姨母担着,别把你妹妹这小身板挡完全了,禾妹啊,姨母今天身体很好呢,不过你俩还是不能进来,咳咳,小心传染给你们啦。”

“好!”舒挽月满口答应舒行庆的建议,将比人还高的大刀卸下来放在一旁,又叫舒依禾往另外一边走,蹲下身来一人拉一个角,咔嚓一声,木门被两个力气比牛大的崽子硬生生扳了开来。

把舒行庆逗得哈哈大笑。

“姨母,姨母,我和阿姐刚学了一套强身健体法,打给你看好不好?”

舒挽月一脚将碍事的木板踢远,眼前骤然宽阔许多的舒依禾挠了挠脑袋,细声细气地如此问道。

“嗯?可以啊,不过打得难看了可是要被你母亲打屁股的噢哈哈哈,我舒家女子,当有盖世英雌之姿!”

舒挽月朝她做个鬼脸:“少小瞧人了,苗苗,上!”

“诶!杀!杀!杀!”

小院中一时欢声笑语不休。

……

许久许久以后。

天渐渐黑了下来,星华月光点缀其中,平添一份静谧的美。

打着哈欠的舒挽月和妹妹一起蜷缩在院门口,望着眼神慈爱的舒行庆。

舒依禾年纪小更容易疲累,舒挽月大她两岁,精神勉强还能支撑,将妹妹小小的身躯移到自己这边靠着,舒挽月仰着头数了会星星,终于在彻底睡着之前打断了舒行庆的童谣:“姨母。”

“嗯?怎么了大宝?”

“姨母。”舒挽月又唤了一声,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近些日子我和苗苗来时,总听见你念叨什么‘时间快到了’,情绪也不稳定,母亲进了你的院子,常常是红着眼回来辅导我和苗苗的课业的。”

舒挽月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最是心细如发,对人的感觉得敏感程度比舒依禾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岁的年纪,其实也能让她知晓很多事情了。

她难得不再嘻嘻哈哈,而是绷着一张脸,有点迟疑地懵懂问她的姨母:“您是要去哪儿?你不打算再要我们了吗?你快走了。”

最后一句是毫无疑问的陈述句。

舒行庆哽了一下,突然将脸转了过去,用后脑勺背对着她们两:“啊,被你猜中了。”

她尽力用一种和平时无异的,很活泼很高兴的语气对她说:“姨母得去一个,更需要我的地方。”

“你说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舒挽月喋喋不休地追问,她不是小孩子了,她从家人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和下人中隐蔽惋惜的谈论中窥得了事情真相。

“姨母,不能不走吗,我害怕,我和娘亲和苗苗都很害怕,你怎么能,怎么能抛下我们就先走了呢…”

最开始只是哽咽,但说到最后,舒挽月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

舒行庆这次沉默了许久。

她决定为舒挽月和舒依禾做一场别开生面的死亡教育。

“不怕,大宝。这并不是一个忌讳的话题,事实上,我很愿意告诉你,人们喜欢挑战未知,而死亡是最终极的未知。”

“我会去到哪里?我会经历什么?这个过程是怎么样的?我会痛苦吗?这样的意义是什么?我又该怎么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我曾来过这世间的证据,就是你们呀。”

“你知道的,大宝,姨母不久之后要去的,就是百年之后,我们都会到的地方,而我要做的,就是让那儿在你们到来之前变得更加美好而明媚。”

“我先去给你们探探路,而相应地,你们得做到一件事。”

舒挽月咬着下巴,擦干净哭红的眼眶:“什么事?你说,你说了我一定办。”

“为什么我从未听过她的名字———我不希望有人提起舒家,提起舒大将军和舒小家主的时候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有时间的话,就多去外边走走看看吧,把你自己的名字,连同我们的名字一起带去世界各地,让全天下还在被压迫被蹂躏的女子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女子可以当家做主,女子可以无所顾忌,女子强壮,威猛,高大挺拔,女子比男子更强。”

“让其她女子效之行之,让我们的名字流传下去吧。”

她的眼睛转了过来,不再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里头蕴含的火焰简直要把孩子们烫伤。

她重新凝视着小小一个的舒挽月和舒挽月。

“时间快要到了,我有预感,舒家的女人们,一定会改变历史。”

……

吾家有女初长成,力拔三兮气盖世。

两方人马分头行动。

舒行庆拖着病体,带着对一切危险虎视眈眈,誓要保护好姨母的舒挽月上了战场。

九岁的舒依禾谨遵王诏,随着舒言荣舟车劳顿,前往远在千里之外的王都。

离别那日,院子里的灯火结成了泣血的红莲,预示着某些人的生离死别。

多么黑压压的一片北地骑兵,冷风简直呼啸着要来尚人两个下马威,她们手上的兵器比罗燕的尾羽更尖利,那嘶鸣的重骑马匹,是远古时代带来杀戮的神之奉行人。

多么暖洋洋的一片艳阳天,玉壶光转风萧动,异域舞伶的裙摆比水中肆意游走的锦鱼更自由,随风而动,这跳跃时掉落的珠串闪耀着的,是普通人家一辈子也不曾见过的美丽光泽。

“众将士,随我、冲锋陷阵,夺回河山!”

“南隅舒家,率族中人谒见王君。”

……

酒过三巡,杀意正酣,一人提刀冲锋在阵中,一人端坐低台,缄默不语。

“舒家双姝?果真名不虚传,听闻你家中阿姊上阵厮杀勇猛无比,吾等也必不能亏待你这个智才双绝的大谋士,来,将舒爱卿的酒壶满上!”

“陛下谬赞,微臣不会喝酒。然祝我国韬,先饮为敬。”

不等老皇帝再度发难,舒言荣自行端起比之旁人足足大了三圈的“酒杯”,将其中浊液一饮而尽。

老皇帝冷哼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淬了毒一般,恨不得直接让舒家人直接当场血溅三尺。

久久不曾听见王君的开恩,舒言荣不得违抗王命,只得在所有大臣投过来的古怪眼神中硬生生站立在原地。

舒行庆倚着崩了口的大刀,在原地站了很久。

她的一条腿在刚刚的战斗中负了伤,血流如注,她本身的羸弱身体也在向身体的主人不断发出警告,可是尽管舒行庆深陷在敌军的包围圈中,依然不管不顾的仰天大笑。

“姨母!”在视线看不见的地平线尽头似乎有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来,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幻听,舒挽月早被她安排到了另外一条狙击路线,那里是敌人漏掉的过长战线的小尾巴,离这儿又何止百里之距,她并不担忧自家的侄女会突然冲出来坏事。

面对着周围蠢蠢欲动却还是不敢上前的北地蛮人,她将砍豁口的大刀舍弃,随意捡起来一把完良精铁,对指着凶狠蛮横的敌人,放声大喊到:“来啊!老娘可不是被吓大的!”

数不清多少次的挥力,听不见旁人的呼喊与求饶,超负荷的身躯在惊人意志的支撑下,奏唱一首不成调的挽歌。

腥甜鲜血逐渐灌满人的五脏六腑。

“杂、杂碎们,胆敢踏入、进我国疆土,就、早…早该做好觉悟!”

“区区数百敌军,看我、一刀砍杀之!”

“她撑不住了,快、快来,我们姐几个一起上了把她斩杀于剑下!”

“冲啊———”

满天飞舞的花丝遮挡了她的视线,叫她看不清前方的种种奢靡繁艳。

舒言荣简直要支撑不住自己酸软的双腿。

在众人都盯着看笑话的关键时刻。

一个小脑袋从后方悄悄跑出,用尽全力支撑起她岌岌可危的脊梁。

“还有我呢…母亲,舒依禾还在这里,在这里陪着你,请,千万不要倒下啊。”

舒言荣于是没再回头。

“恭逢国盛,愿我荆州,重熙累洽,岁丰年年。”

“谨以此酒,聊表寸心。”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后,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在桃红柳绿中稍微收回目光,终于肯懒散地丟赐舒家人一句话。

“嗯,赐座。”

“谢,圣恩浩荡。”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居然早早地就落了山。

哈。

……

从那之后,舒家家主舒言荣走了姐姐的老路子,也久居病榻不起。

当然,偌大一个舒家乃至下边的属城子民都还需要人来运营管理,偏偏舒挽月不擅此道,就算拘着她硬做也不过是乱指一通狗屁不通,看来看去,也就只有舒依禾这个曾跟随家主入过王都的二小姐是最佳的人选。

十岁的舒挽禾就此接过重任,在舒言荣的指导和监督下开始学着管理家族产业。

在此期间,与舒依禾的担忧相反,她的好大姐从战场上回来后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玩玩,就是性格比以前更跳脱也更桀骜了,常常一个人不声不言地消失十天半个月,终于肯回头的时候,还往往会塞回来一大群无处可去的小尾巴。

都是她从强盗、逃犯、人贩子、贪官污吏还有其它三教九流的地方救回来的人质。

舒挽月在前面救,舒依禾在后边跟着捡,两姐妹之间倒也形成了种诡异的默契。

最近,有一个人令舒依禾特别在意。

按理说她到了年纪,家主那边也应该着手给她挑选些知根知底的心腹手下了,可是也不知是舒言荣那边病着忘记了这茬还是怎么回事,舒依禾等了很久很久,也始终没有等到母亲的回应。

既然如此,她便只好自己到处挑挑选选,寻找些可塑之才。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上一批被舒挽月救回来的奴隶们素质以及技艺都很高超,个个不说精通琴棋书画,基本的君子六艺还是能和旁人交谈上两句的,不知替舒家省下了多大一番培训功夫。

她就觉得很奇怪,一个两个还能说是天赋异禀上手快,怎么会都这么能干呢?

后来,舒依禾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听年纪大些的女孩子讲,她们这些人大多出自农家山野之乡,又身无长技,本来都是下贱命。

被拐卖后她们便只能听从上边大人的吩咐,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时不时再配合大人物的需要当打手当肉垫,聪明些天赋好的就被选上去作护卫,不好的就留在原地,等着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然后莫名其妙暴毙身亡。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据说她只单名一个“素”字,来往的人都喊她阿素,这个女孩可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聪明又能干,还很会拉拢人心,很快就得了大人的青眼。

阿素原本是个书香门第的清贵小姐,后来母亲作为女官因科考受贿被民愤激昂的百姓连夜闯进家门中杀死,父亲也被因此抛弃了母女俩另寻他路,家中忽逢变故,她被充入教坊司当了官女子。

后来也不知怎的,就流落到她们这里来了。

她在的时候,曾大力劝说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们,叫他们对底下这些无甚用处的女奴们好一些,她们人数众多又不显眼,家世也清白,若稍加训练之后培养成耳目细作潜入各个人家家中,收集资料情报的同时还能在关键时刻当内应,岂不是一桩美谈?

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往后进来的女奴们,情况境遇都大大地改善了不少,有心眼的人自然趁此机会偷学技艺,寻了机会从此叛逃出组织浪迹天涯,也不是不可行。

舒依禾在旁边是越听越满意,有头脑也有慈心,若好好扶智一番,未必不能成就更大的造化。

那么现在,唯一的问题浮出水面了。

阿素她人呢?

答曰,地下组织被舒小将军单枪匹马攻破的时候,大人舍不得这样一把好用的刀,将人一并撤走了。

舒依禾抓住了那一丝灵光。

女官?科考受贿?教坊司?

临城确实曾有科考士子贿赂主考官员的丑事爆出来过,但是因为被人提前举报,最后所造影响不大且处理及时,也不过是轻拿轻放。

在查看了教坊司最近十年的卷宗后,舒依禾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世间没有叫“阿素”的女子。

在舒挽月的协助下,两姐妹耗时三个月,揭开了一百年来最大的官场丑闻———举子献贿案。

这是一条盘根节错数十年的利益往来链,背后的主使者也是最大的收益者,乃是桃李满天下的宋太师家。

宋家的嫡长子嫁于荆大王女做一府主君。

而在更换辖地,第一时间发现不对随便匿名举报了最新一轮科举考试的,是一位姓莫的中年女官。

她终身清贫,和早逝的前夫育有一个小女儿。

在暴乱中,莫女官不幸身首异处,她的女儿也自此下落不明。

布衾莫谩愁僵卧,积素还多达曙明。

最后的最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舒依禾与提着视察民情巡游在外的,宋二公子的头颅的阿素在小巷子深处狭路相逢。

这个为母报仇不惜卖笑献身,只为还母亲以及自己一个真相的奇女子踢远了金贵公子哥肮脏肿大的头颅,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汗与血迹,一边落泪,一边笑:“你找到我了。”

“谢谢你啊。”

其实舒家两姐妹就是在赌,树大招风,用她们两的命和王族对赌,赌赢了舒家还能在苟延残喘地发育几十年,毕竟几代掌权人都为社稷而死,王族若是不想被天下口诛笔伐,那就只能继续让她们剩下的舒家人安然过日,赌输了那就是提前送走两个小的和家族中的中坚精英力量,让舒家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面,因为没有具体的名头,她们不能反,也不可以反,舒家底下几乎是一大片地区的百姓子民。

布衾莫谩愁僵卧,积素还多达曙明。

明 王守仁 《次韵陆宪元日春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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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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