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回头，竟见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前来，速度极快，在平静的街道上掀起滚滚尘土。
人群中央是一辆华贵高大的马车，打眼一看便知车板是由整块实木打造而成。正前方悬挂着厚重的帘布，布上用金线绣了繁复精致的花纹样式。伴随着车轮转动，车辕上的鎏金銮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响。
马车前方，几个身材健硕的大汉手中各持兵器，威风凛凛地骑马开路。马车后头，还跟着几十个头戴幞帽的小厮随从。
这架势，这气派，即使是见过不少世面的鄄城县百姓，也是头一次瞧见，不觉感到十分新鲜。
原本兴致勃勃围观堂审的百姓们齐齐转头，无数双好奇的眼睛黏在马车上。心中还在猜测着来人究竟是哪一位厉害人物，脚下就已经不自觉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方金芝一跃跳下板凳，瞥了眼马车旗幡上那个大大的“柴”字，而后身形一闪，迅速隐匿在人群之中。
马车畅通无阻地行驶过来，不偏不倚，停在了县衙门口。
方一停好，就见那华丽的车帘被人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又俊朗的面容，高鼻深目，薄唇紧抿，眉宇间尽是贵气。
方金芝缩着脖子偷偷观察，只觉得今日的柴进，与此前她在青溪县时见过的模样不甚相同。
那时柴进轻装简行，穿着朴素，随身也只带了三四个随从。行走在民巷之间，只让人觉得是位家境殷实的行商。
今日他换上一件暗红色的华贵锦袍，又肩披着黑狐大氅，头戴鎏金白玉冠，这气质便瞬间越过了富贵乡绅的级别。加之周身散发着威压，令人觉得皇亲贵胄也不过如此。
柴进端方走下马车，没有看向方金芝这边，而是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跨过门槛，朝县衙内部走去。
鄄城县令早就停止了审讯。
他虽不知来人是谁，但瞧这排场，便知晓对方定然不是凡夫俗子。
恐怕今日这桩案子还有变数。
一捋胡须，县令的眼神在宋江宋清身上扫了一遍，似乎是若有所思。
不过须臾，柴进已然兀自来到堂上。
不经传召私闯公堂，按照大宋律法，可是要抓起来杖责八十的。
然而县令见了柴进，不仅没有半点恼怒，反而是当众展示了一把变脸。方才审讯时的严厉消失不见，精明的眼睛笑眯了起来，客客气气问道：“不知这位官人是......”
柴进朝上作了一揖，而后从袖口掏出一块令牌，恭敬地双手奉上。
鄄城县令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接了，低头仔细一看，露出了然的表情。
“哎呦，原来是沧州的柴官人，失敬失敬。不知柴大官人到小县来，所为何事呀？”
“大人明鉴，我正是为了眼下这桩案子而来。”
说着，柴进回头，看了堂下跪着的两人一眼，道：“这二人是我的远房亲戚，此次路过鄄城，也正是为了去沧州投奔与我。柴某愿以柴家的名誉担保，他二人，绝对不会做出这样杀人的勾当。”
“这个......”县令老爷语气犹豫，摆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实则心里也在斟酌掂量，拿不定主意。
柴进出身名门，富甲一方，平日里可是他这个小小县令想巴结，都不一定能攀附得上的人物。论私心，县令当然是想卖柴进这个人情的。
可，虽则柴进身份尊贵，又家财万贯，但他毕竟没有官职。
如果单凭他的一面之词，便放了这两个杀人重犯，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自己一介小小县令，又如何能顶得起这偌大的干系？
更不用说，堂外还有这么多百姓正在看着。
正犹豫间，却见一直默默站在角落的时迁突然大吼一声。
“啪——”
时迁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而后扑通跪下，连滚带爬地来到县令脚下，“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一时贪财，所以才做了假证，原以为这二人不过是寻常农夫，不想竟然是这位大官人的亲戚......
都是小人一时糊涂，其实这两个汉子不曾杀人，都是那女子一人干的！还请大官人，还有县令老爷恕罪！”
县令摸着胡须沉声：“如此一来，这二人便洗清了嫌疑。”
给柴进的这个人情，他也就能卖的顺理成章了。
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一拍惊堂木，县令呵斥道：“时迁恶意诬陷，差点害柴大官人的亲人蒙冤，理应重罚。来人啊，将他拖出去重大二十大板！”
*
入夜，城南一家客栈内。
柴进让客栈主人将客栈清空，又在一楼摆下酒宴，命手下去二楼，请在客房休息的宋江兄弟下来吃酒。
宋江宋清昨日深夜被抓，担惊受怕了十几个时辰，直到柴进前来搭救，才终于得以松懈下来。二人到了客房，昏天黑地睡了一觉，这才算是恢复了精神。
“方才还没来得及向大官人好好道谢。”
宋江感激涕零，一见柴进，便纳头要拜，被柴进连忙扶起。
“此番要不是大官人及时赶到，我兄弟二人，恐怕就要折在这鄄城县里了。”
回想起此前遭遇，宋江依旧觉得心如擂鼓，后怕得紧，连连叹了好几声，才问道：“不知大官人因何会来这里？”
一旁给宋江倒酒的小厮生性话密，见状抢答道：“我家主人游猎归来，恰巧路过此地，猜测宋押司应该也正途径这一带，便叫我们沿路留心打听。
今日在客栈落脚，恰巧听伙计说起有对兄弟在此地杀了个官吏，仔细一问，竟打听到是郓城县来的，因而起疑，这才领着我们前去搭救。”
宋江听了，起身又要拜，被柴进双手扶住，“举手之劳，宋大哥不必客气。倒是你们二位，究竟是如何卷进的这桩人命官司？”
闻言，宋江面色一僵，顿了顿才说：“被杀的那个张文远，原是小可在郓城县的同僚，只因那厮串通阎婆陷害于我，这才使我丢了官职，被判流放。那位姑娘也是好心要替我报仇，所以才会将其杀害。
虽说行事不够小心，但到底也是好心。大官人，你就莫要怪罪她了。”
“姑娘？”
柴进执起酒杯的动作微顿，“什么姑娘？”
“就是大官人派来打探我们兄弟二人下落的那位姑娘啊！生得容貌姣好，身手也很了不得的那个，好像是...好像是姓方。”
不知怎的，曾在青溪县里见过的那张芙蓉面，突然在柴进脑海中浮现出来。
难道是她？
柴进敛了神色，眸光渐渐变得深邃。薄唇抿起，许久都没再回应宋江二人的问话。
见他这个样子，宋江宋清虽然不明就里，却也识相地不再出声，自顾自夹菜吃酒。
两筷子牛肉外加一杯热酒下肚，酒瘾刚被勾起一些，却听到客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惨叫：
“啊——大官人！！”
惨叫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激烈打斗的声响。
门外，时迁抵挡不过方金芝的招式，扯着嗓子朝里呼救，“柴大官人！大官人，我...这女子功夫太厉害啦，你们快点出来帮——”
“啊！！”
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方金芝一脚正踢在肚子上。
时迁连连后退几步，重重摔在门上，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是个惯走梁上的小偷，要是待在暗处，那绝对是手眼通天。
可这样与人正面打斗，尤其对手还是像方金芝这样内力深厚的，以他的本事根本就接不了几招。
“碍手碍脚！”方金芝忿忿骂了一句。
心中暗想：这时迁究竟是人是鬼？怎么走路一点都不带出声的？
眼见自己趴在门外偷听的事情败露，为了自保，方金芝决定赶紧开溜，可她还是迟了一步。
一听到动静，柴进便立刻提剑带人追了出来。
“站住！”
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声，随后便涌上来几个大汉，将方金芝团团围住，迅速开始与她缠斗。
情况不妙。
方金芝抽出腰间小刀，发出晃眼的银色寒光，向来放松的神经也紧绷起来。
她在武器上输了对面一筹，但胜在功力高强，机敏灵活，躲躲闪闪几个回合下来，竟丝毫没有吃亏。
气氛有些僵持。
对方人多势众，方金芝心知若是这样耗下去，自己必定讨不到好，于是便打算撕将出去。
她找准时机，在包围自己的人墙之中撕开一个口子，趁势闪身出去，正欲开溜，耳边却响过“嗖”的一声——
下一瞬，便是利器入肉的声音。
一支暗器由客栈方向射出，力道十足，直直刺进方金芝右臂。
疼痛感瞬间袭来，方金芝下意识皱了皱眉，身形却没有一丝晃动。
她抬起左手，用力将嵌入右臂的暗器拔了出来，“咣当”一声掷在地上。
好在暗器比较小，伤口不深，而且似乎也没有被淬毒。
稍许安心过后，方金芝抬脚继续逃跑。
可步子还没迈出去，便被凌冽的寒光闪了眼睛。
不知何时，柴进已经来到面前，手提一柄长剑，冰冷的剑刃此刻正紧挨着方金芝脸颊上娇嫩的肌肤。
“姑娘若是方便，不妨到客栈一叙？”柴进开口问道。
话虽客气，语气却生硬得像是池塘里的臭石头。
他高挺的身板如同一堵墙，遮去了身后的郎朗月光，在方金芝脸上投射下一片阴影。
方金芝紧抿双唇，没有轻举妄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却因夜色笼罩，那人的神色晦暗不明。
若论身手，柴进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但现在剑刃就抵在脸上，力道又被柴进拿捏得刚刚好，只要方金芝反抗，她的脸就极有可能被划花。
她可不想冒这个变丑的风险。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方金芝抬手推开了剑，沉沉出声：“却之不恭。”
柴进淡淡笑了下，干净利落地收了剑。
渡劫结束，悄悄复活！（探头探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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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探梁山（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