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哥儿在县城张罗着几间铺子，自你离开之后，便忙得脚不沾地，时常便宿在县城里，两三日才回来看一次。”

僵硬地瞄了女儿一眼，方腊继续解释道：“许是今日太忙，被什么琐事绊住了脚吧。”

方金芝狐疑地看向爹娘，又看向默不作声的堂哥，见方杰也在回避自己的眼神，心下便已确定——哥哥一定是在县城里出了什么事。

爹爹和堂哥不是那么拎不清的人。

如果事关重大，他们不会隐瞒自己。

大概是些难以启齿之事吧。

这么想着，方金芝不再纠结，只当是没有方天定这个人，率先将皇帝南巡赏花，王庆派人预备在青溪县行刺一事，以及自己针对此事所做的打算，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和方家人说了。

方腊越听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面色逐渐凝重起来，也对女儿如此匆忙赶回来的原因有了了解。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思考着说道：“可是入冬以后，村口的凤鸣花早已凋谢，官家即便南巡，应该也不会再到堰村来了吧。”

言下之意，如果皇帝不到堰村来，漆园应当也不会有暴露的风险。

“金芝啊，漆园如今虽已今非昔比，但要想阻止王庆行刺，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一来，这王庆既然不远千里派人行刺，必然做了万全打算，断然不会轻易被阻止。二来，如果咱们从中作梗，便会与王庆结下仇怨。听说这王庆在河北一带相当猖獗，只怕他到时不肯轻易罢休，咱们岂不是自找麻烦......”

阻拦王庆行刺皇帝，此事难度高，风险大，又吃力不讨好。

方腊对自家漆园的隐蔽程度很有信心，认为只要在南巡期间多加小心，便不一定会有暴露的风险。

可方金芝却不如他那么乐观。

其他事情她尚可预测一二，可南巡是书中不曾有过的情节，完全是因她进入书中的世界才会发生的，属于脱离她掌控的范畴。

她不能冒险，必须小心应对。

“皇帝出巡必有禁军随行，所到之处戒备森严。即便不来堰村，是在临近村县遇刺，到时候为了追查刺客，禁军肯定会将整个睦州翻个底朝天，堰村又怎么可能躲得过去？”

“再者，眼下朝廷若在，尚可制衡一二。若是皇帝遇刺，天下动荡，群雄争霸，以方家目前的势力，恐怕并没有胜算......”

“所以，就算朝廷无能，皇帝昏庸，眼下他也还不能死。”

方金芝一番话晓以利弊，方腊听完，松懈的眉头又一次紧皱起来。

“罢，罢！”

片刻过后，他使劲一拍椅子，“既然免不了背水一战，那等王庆的人抵达睦州，我便带上几个功夫好的，亲自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方腊紧紧攥起拳头，表情坚定，仿佛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方金芝只能扶额干笑，“爹爹，我何时说过要与他火拼了？”

“要阻止王庆，女儿自有办法。只是这段时间毕竟危险，还是需要爹爹和堂哥好生看管着漆园，留意附近的动静，凡事谨慎小心，多留个心眼。千万不要让帮工们出去乱跑。”

说着，她神色认真看向方杰，“堂哥，练兵之事可以暂缓，避免动静太大，引起别人的注意。另外，以防万一，还是要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方杰领命，目光坚定，令人感到一阵安心。

方金芝朝他微微颔首，又说道：“哥哥那边，我会亲自去县城一趟，提醒他多向漆园传递情报，顺便再问问他青溪县里这几日的情况。”

听到方金芝说要去找方天定，方腊和邵氏对视一眼，到底还是相对而叹，没有多说。

当日夜里，方金芝和方杰一同，从帮工里选出几个聪敏机灵的探子，仔细交代过后，将人统统散了出去。

几人各自都有要去的方向，领命后便迅速离开，在夜色中里一瞬便不见了踪影。

方金芝久违地在家中睡了还算安稳的一觉。

次日清晨吃过早食，便要往县城里赶。

这些日子习惯了待在马背上的感觉，原本还想骑马去县城，可想到自己一身女儿家装扮，骑马上街实在过于显眼，思量片刻，她还是坐上了牛车。

车子摇摇晃晃，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县城。

在随行帮工的指引下，方金芝来到一家酒楼门前。

酒楼不算大，共有两层，牌匾上写着“来福客栈”四个大字。内里装潢也不算华贵。打眼一瞧，许多物件甚至可以称得上陈旧。

虽然整体不够气派，但选址却极其巧妙，正正好位于从青溪县城门通往最繁华街道那条必经之路的入口。

天南地北，但凡来往客商行人，多数都要从这里过。

打算出城的，赶路经过的，为图方便，也有很多人会选择在这里歇歇脚，胡乱对付一口。

是以，酒楼的生意还算火爆，临近州县若是有个什么大事小情，也都会在第一时间，听到食客在这里议论。

听闻哥哥近来多数时间都会待在这里，方金芝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抬脚跨了进去。

“小金芝？”

一个面熟的大娘迎上来，本以为来了客人，看清方金芝面容的那一刻，突然惊讶地叫出了声。

“吴大娘。”方金芝笑眼盈盈，两三步上前，问道：“我哥哥眼下可在这里？”

吴大娘点点头，“在，在。”

“烦请大娘给指个路。”方金芝拜托道。

吴大娘想亲自带方金芝过去，刚要动身，却听到一楼的客人呼唤。

“我自己去就好了，大娘您先去忙吧。”

吴大娘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好。定哥儿就在后院屋子里头，姑娘去了呼喊一声，定哥儿听到了自会出来。”

“我知道了。”

方金芝沿着吴大娘指的方向一路走去，掀开一道门帘，就来到了后院。

后院一排低低矮矮的屋子，是给酒楼的伙计们住宿歇脚的。这个时候客人正多，伙计们都在外面忙活，屋子大多空着，后院也冷冷清清的几乎没人。

方金芝行至廊下，轻易便注意在到一排虚掩的屋门中间，有一扇门正严密关着。

她慢慢走近，在距离那扇门还有四五步距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琴音，婉转悠扬，如潺潺流水，顺着微微敞开的窗缝倾泻出来。

方金芝不由得放轻了步子慢慢靠近，透过窗缝，瞥见屋子里头坐了一个粉衣女子，正在低眸抚琴，姿态优雅。

女子樱桃口，远山眉，面若银盘，肌肤润泽，不出双十的年纪，秀丽又有福气的长相，看上去着实有几分讨喜，却是方金芝此前从未见过面的人物。

会不会又是书中的角色？

方金芝迅速回忆了一遍，发觉除了卖唱的白秀英以外，书中再无哪个女子有可能出现在青溪县，于是便拿定主意——这想必是哥哥掌管店铺过后，在县城里遇上的一位寻常女子。

再一看自家哥哥，正背对自己，与抚琴女子相对而坐。一边听琴，一边摇头晃脑，那副忘我陶醉的模样，连尚在门外的方金芝看了，都莫名感觉到有些害臊。

“咳咳！”

她后退两步，站在走廊上喊：“哥哥，我是金芝，你在院里吗？”

话音落下，琴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方金芝听到屋内一阵寂静，而后似乎有人小声低语了几句，下一刻，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妹妹？”

方天定一张清秀的俊脸涨得通红，走出来后，又迅速回身将门关上。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袍，“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听说哥哥将几间铺子张罗得有声有色，我便想着来观摩观摩。”

说着，方金芝侧身，朝方天定身后看去，“听爹娘说哥哥这些日子忙得没空回家，这里就是哥哥平时在县城的住处吗？”

“是。”方天定不安点头。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方金芝乖巧地偏着脑袋。

“不知妹妹要来，屋内没有整理，还是不要污了妹妹的眼。”

方天定嘴上拒绝着，身体也不忘挪动两步，挡在了方金芝与屋门中间。

看着这样的哥哥，方金芝只得在心里无奈失笑。

哥哥当真是不会撒谎。

他现在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差把“慌张”两个字写脸上了。

其实仔细一想，过完这个冬天，待到来年，方天定就十八岁了。宋朝民间男子，也大多都是在这个年纪成家立业。

哥哥在外面给自己找嫂子，方金芝原不应该干预。

只可惜眼下时节敏感，无论如何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姑娘和哥哥私下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见二人已是十分亲昵。

她必须亲自验看一番，确保对方是一个可靠之人才行。

思及此，方金芝只能无情拆穿哥哥的谎言：“我刚才听到了琴音，可真是好听，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多才多艺，哥哥不打算向我介绍一下吗？”

她语气轻柔，说完又朝方天定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妹妹这双眼睛。

方天定心叹一声。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屋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粉衣女子袅袅婷婷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