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与白秀英在青溪县相遇，为了不让她重蹈覆辙，重复书中横死街头的命运，方金芝就给她留下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写了八个大字：南安北乱，富贵害人。

南方平安，北方祸乱；愈是富贵，愈是害人。

方金芝只是想借此提醒白秀英多在南方逗留。想着，只要她能晚一些抵达郓城县，且不再贪图富贵去攀附那个新任的知县，说不定就能躲过一劫。

可就连方金芝自己也没想到。

当初随意种下的一段缘分，竟会这么快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结出了果实。

白秀英终究还是没能改掉贪恋钱财的毛病，但她却听从了方金芝希望她留在南方的谏言。

也正是因为没有北上，继续在江南逗留，她才得以在皇帝南巡时偶遇圣驾，有了如今这一番全新的遭遇。

“当真是造化弄人啊。”方金芝感叹。

她在柳娘不解的目光中，找来纸笔写了几个大字，随后将字条对折，交给柳娘叮嘱道：“你寻个机会把这张字条交给白秀英，就说她过去的看客想找她帮忙，并承诺事成之后奉上百两黄金。”

柳娘接过字条，见上面只写了八个意味不明的大字，更加觉得不解。

方金芝递去一个让她安心的笑，“放心吧，白秀英我熟！只要银子给够，她就不会拒绝。”

眼见事情已经有了眉头，方金芝交代了两个哥哥几句，便将他们赶回了堰村。而后独自寻了家距离行宫最近的客栈，日夜留意行宫里的动静。

直至皇帝有了想要动身的迹象，她才找客栈掌柜退了房，率先踏上了从苏州前往睦州的归途。

*

三月初四，据内侍测算是个吉日。

在苏州行宫居住两月之久的赵佶终于打算启程前往睦州青溪县，传说中凤鸣花盛开的地方，也是他最初南巡的目的地。

出发准备做了五六日，正巧初四又是个极其适合赶路的晴天。

阳光和煦，春风微暖。

赵佶心情大好，便决定不再耽误，当即带着一众内侍，妃嫔，还有随行的乐人歌姬，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了行宫。

江南的初春不比北方倒春寒般凛冽，春意轻轻柔柔抚过秀丽的山水之间，一株株绿芽便像初生的的孩童一般，懵懵懂懂地冒出头来。

苏州与睦州相距不远，赵佶一路上醉心风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也只用了十日就平安抵达。

睦州任职的官员一早便得了消息，都想借此机会好好在官家面前表现一番，却统统被朱勔以“圣上没有空闲”为由给推阻了去，只能悻悻待在家中。

朱勔不是傻子，绝不会冒险让不信任的人出现在皇帝面前。

在他的安排下，只有朱二等少数几个心腹才能插手官家南巡之事。为了更加放心，朱勔还将赵佶在睦州的住所也定为了朱二府上，很早之前便叮嘱朱二做好准备。

朱二现居的府邸原是当地一位豪绅的家产，占地宽广，华贵阔气，内里更是摆满了奇珍异宝，豪华程度堪比皇宫。

即使给世上最为尊贵的皇帝当作行宫居住，也丝毫不会显得寒酸。

果不其然。

赵佶在府中安顿下来后不久，便指着屋子里一个青瓷官窑花瓶，对朱勔感叹：“以这个花瓶的精美程度，即便在皇宫里也找不出几件能与之媲美的，方才朕只是大略看了看，竟然就发现了好几件类似的精品，朱爱卿当真是费心了。”

皇帝话中有话，朱勔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他在心里暗骂：朱二这个蠢东西，想着要让皇帝高兴，竟然就傻乎乎的，把压箱底的好东西一股脑全摆了出来！

也不动脑子想想，他们都是替皇帝搜罗奇花异石的官员，要是被皇帝知道他们将好东西都留在了自己家中，而不是送进宫里。

那还能有他们好果子吃吗？！

朱勔心中气愤，面上还得唯唯诺诺，赔笑说道：“陛下明鉴，这些器物原本都是要送到宫里的，只因得知陛下要南巡，臣才擅作主张，让他们先将东西摆在这里供陛下赏玩。原是打算，等陛下回宫之后，再并今春新下的茶叶一起运往汴京的。”

赵佶似乎是被说服了，很快便不再计较，只是转头吩咐内侍下去准备，要带几位嫔妃到花园中饮茶听曲儿。

朱勔大松一口气，连忙跟着退了出去。

很快花园里便摆起了宴席，赵佶点名要听白秀英弹琵琶唱曲儿。

不一会儿，白秀英怀里抱着琵琶施施然走来，背后还跟着柳娘并另一位女子。

三人各自做好准备，悠扬的乐声旋即响起。白秀英弹奏琵琶，柳娘抚琴，另一位女子跟随二人的乐音翩翩起舞。

“好，真好！”

赵佶兴致勃勃欣赏了一阵子，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赞道：“虽然都是平民女子，可这琴声，这歌喉，这舞姿，丝毫不逊于宫中的乐人舞姬，风雅，风雅至极！”

一曲作罢，紧接着又奏一曲。

宴席上的气氛也逐渐高涨起来。

赵佶先是和众人一同饮茶，后来又觉得饮茶不够尽兴，便叫人呈上御酒。

白秀英不间断地唱了许久，抬眸看了看赵佶的眼色，见其已有了几分醉意，便停下了拨弄琵琶的动作，转头与柳娘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她示意二人继续奏乐起舞，自己则放下琵琶，眉目含笑走到赵佶面前。

“秀英想敬陛下一杯。”白秀英屈膝，轻声细语道。

“好，好。”赵佶大喜。

正在他身侧伺候的小太监见此情形，连忙备下新的酒盏。

赵佶看戏似的，饶有兴致看着白秀英斟酒，而后将那杯酒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又直勾勾盯着白秀英的脸看，目光之中不乏赞许。

赵佶素来喜好风月，也曾遍阅无数美人。

说老实话，白秀英在他见过的美人当中，容貌并不算十分出挑。

可这绝代美人虽然有绝代美人的好处，小家碧玉却也有小家碧玉的独特气质。

和汴京城那些喜欢拿腔拿调的女子们相比，赵佶觉得白秀英就像路边那些不知名的小野花，无需悉心滋养，无需日日看护，只要春风轻轻一吹，就会自己迫不及待地绽开了。

看惯了高门贵女，见多了头牌名妓，偶尔看一看这种温柔小意的，倒也感觉新鲜的紧。

“来人，赏。”

赵佶挥了挥手，立即有小太监赏了白秀英一个荷包。

手里握着沉甸甸的荷包，白秀英喜上眉梢，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多谢陛下。”她连忙又作了一揖。

“过来，陪朕共饮几杯。”赵佶招呼道。

白秀英道了声“是”，便欢天喜地走上前去。

有这么多侍卫和妃嫔盯着，她不敢造次坐在皇帝身边，于是只站在了一旁。

伺候赵佶又饮下几杯后，白秀英突然发问：“陛下，咱们什么时候回汴京呀？”

“想家了？”

赵佶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常年在外打蜇的行院吗？四海为家的人，怎的还整日念着归乡？”

“秀英不敢。”

觑着赵佶的脸色，白秀英继续试探：“只是我听说您来睦州，是因为这里开出了凤鸣花，据说这凤鸣花已经绝迹百年，秀英听了也是好奇得紧。不知陛下去赏花时，可否带着秀英一起呀？”

“这有何难，到时多带你一个便是。”

赵佶丝毫没觉得为难，可对上白秀英满眼惊喜期待的表情，还是没忍住提醒：“不过堰村的凤鸣花早已经凋谢，现在再去，怕是见不到山花漫野的光景了。”

“啊，已经凋谢了吗？太可惜了......”白秀英难掩失望地垂下头，默然不语，一下子没了刚才妩媚俏皮的模样。

赵佶心说，这白秀英虽然老练世故，到底也是个年轻尚轻的妇人。

即便再爱钱，也还是避不开这些小女子心性。

有心再赏她几样小玩意儿逗她乐一乐，却听白秀英又轻声问道：“不过，民女听说除了堰村的凤鸣花，灵隐山上也开了大片的桃花，而且山上还有座香积寺，曾得真宗赐名，是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寺庙。”

“民女曾经听人说，香积寺许愿十分灵验，便一直想去拜一拜，只可惜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看来，怕是不会再有机会了......”

“香积寺......”

听了白秀英的话，赵佶也突然觉得这个寺庙的名字有些熟悉。

仔细想想，此前似乎也的确听说过这里。真宗曾为其命名，寺内有宝塔，香火连绵不断，甚至连天竺等国都有香客慕名而来。

既然已经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放着如此名刹却不去参观，岂不是暴殄天物？

“既然都说灵验，那朕便也去看上一看。”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回出远门游玩的机会？更遑论久居高堂之上的帝王。

此次出巡，赵佶本就打定主意纵情欢乐，不论是奇珍还是美女，亦或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只要勾起了他的兴趣，就一定要收入囊中。

于是，他不等白秀英再说什么，便叫小太监去打听从青溪县到香积寺的路程。

小太监没多久便“哒哒哒”跑了回来。

原来从此处乘坐马车去往香积寺，只需要一两个时辰。

好嘛。

“既然如此，”

赵佶一拍大腿，“明日一早便启程，去香积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