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蘅衣回头，见站在她身侧唤她的人是秦瑟瑟，略有些意外。
在淮陵时，许蘅衣和许家侄子们虽时不时地去揽月楼听曲，也捧过不少秦瑟瑟的场子，但秦瑟瑟作为揽月楼的花魁，自然有花魁的气性，每每都是一言不发地开始弹琵琶，弹完就走，一刻也不多留。许蘅衣曾怀疑，这位花魁娘子莫非是被许家人身上自带的铜臭味熏着了？
许蘅衣忍不住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差些又吐出来，勉强忍住后，才抬头看向秦瑟瑟，艰难地挤出个笑脸道：“有些失仪，娘子莫怪啊。”
秦瑟瑟抿嘴笑了笑，朝一直侍立在许蘅衣身后的晓风吩咐道：“你去我房中取一身新衣裳，回去后给许姑娘换上。”
晓风愣了半晌，犹豫道：“这……”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魏宣，似乎是想等真正的主人发话。可魏宣此时正在美人堆里喝得尽兴，根本顾及不上这边。
秦瑟瑟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头发，声音很轻，却有些冷：“还不去吗？”
晓风慌张地低下头，“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等晓风小跑着出去，许蘅衣偷偷瞄了瞄魏宣那群人，拿起桌上的杯盏挡着自己的嘴，低声问：“娘子这是何意？”
秦瑟瑟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同许蘅衣说话，自顾自地走回她原来的坐席，仪态万千地坐下，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秦瑟瑟坐着的地方靠近舱室一侧的小窗，浸润着夜色的江风从窗外吹了进来，秦瑟瑟偏过头，迎着风看向窗外无星无月黑黢黢的一片。夜风吹起秦瑟瑟发髻上垂下来的珍珠坠子，珠光莹莹，衣袂微动，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许蘅衣盯着秦瑟瑟发间那颗莹莹生光的珠子好一会儿，像是突然对发饰有了兴趣一样，倾身过去，笑着问：“娘子头上戴的，可是夜明珠？我家中有不少，但都不及娘子的这颗亮。娘子的这颗是在何处寻到的？”
秦瑟瑟从窗外收回目光，抬眼看向许蘅衣，朝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樱唇微动，但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许蘅衣寻思秦瑟瑟的嘴型是在说“别动”还是“没空”的时候，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庞然大物，震耳欲聋的水浪声传来，仿佛要将整条船吞没一样。
一时间，别说寻欢作乐的人了，舱室内的烛火都在这剧烈的震动中倾倒扑灭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在紧接着的又一次震颤中也灭了。
晦暗不明的舱室里，物件的翻倒碰撞声和人群的惊呼尖叫声交织在一起，混乱极了。
仰面倒在地上的魏宣酒劲未散，口齿不清地高声嚷道：“是哪……哪个不……不长眼的家伙把船开到了岸上！还……还是碰……碰上不要命的江匪了！”
许蘅衣也顺势倒在地上，正想就近摸一块碗碟的碎片，先把腿上的绳子给割了，刚摸到一个圆润的小物件时，手就忽然被人握住，而后就被一股力气拖拽到了窗边。许蘅衣定睛看过去，昏暗中，只看得清一颗珠子在面前幽幽地发着光。
“秦娘子你……”许蘅衣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黑影就从窗外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在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的情况下，那个黑影毫不犹疑地就扶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阿蘅。”
裴云桓？！
许蘅衣的心瞬时提了起来，第一反应是伸出手，想戳一戳面前的黑影，“我是不是在做梦？”
裴云桓无声地笑了，握住许蘅衣胡乱四处戳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阿蘅，是我。”
等确认了面前的裴云桓是真的，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后，许蘅衣更慌了，“快快快躲起来，外头有个厉害的……”
“果然来了，”黑暗里，魏宣毫无醉意的声音响起，带着得意和自满，“比我预想的快，动静也比我预想的大。不过，你背后的势力，竟然只是一伙江匪？还有后手吗，如果只是这样，倒是令我失望啊。”
裴云桓朝出声的方向扫了一眼，而后就像没听见似的，把脑子和身上都乱糟糟的许蘅衣从地上搀扶了起来，“阿蘅，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许蘅衣攥着裴云桓的手腕，想把他拉回到窗边，“你快从原路逃吧，他们人多，你打不过的！”
“我逃了，那你呢？”
“一个沉迷酒色的纨绔，我应付地来。”
“那我更不能把你留下了。”
黑暗中，魏宣看不到此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但听着二人闲聊一样的对话，依旧气得七窍生烟，嚷道：“人呢！来人来人，把这对鸳鸯给我分别绑了！棒打鸳鸯的戏，我向来最爱看了！”
但魏宣嚷了半天，舱室里除了被吓得哭哭啼啼的一群女人声音外，没有任何人进来的动静。
魏宣不敢置信地又朝外头叫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动静。他指着裴云桓和许蘅衣的方向，结结巴巴道：“你、你们等、等着！”话还没说完，他就跌跌撞撞地朝舱室外跑，撞了好几次门框才终于跑了出去。
许蘅衣的心渐渐地放回到肚子里，正想松开攥着的裴云桓手腕，却被他反手握住，“阿蘅，我带你一起原路逃，好不好？”
许蘅衣点点头，又突然想起还被绑着的双腿，“我腿上有绳子……”她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裴云桓抱着从窗户跳了出去，先是感觉离夜空越来越近，紧接着就是感觉离江面越来越近……许蘅衣闭上眼的同时，又迅速地吸了口气。
“好了，阿蘅。”
许蘅衣睁开眼，看到咫尺外的裴云桓，又低头看了看，是一艘小木船，不过比东湖的那只小船宽敞些，起码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船尾还站着一个撑船的艄公。
“这是你的同……”许蘅衣艰难地咽下“伙”这个字，换了个措辞，“同伴？”
“嗯。”裴云桓模糊地应了一声，而后转移话题，“阿蘅，你冷不冷？”说着，就抱着怀里的许蘅衣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
虽然许蘅衣不是第一次被裴云桓这样抱着了，但毕竟不远处还立着个大活人，许蘅衣不太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像从裴云桓的怀里挣脱出来：“我不冷……”忽然，一件物什从她的衣袖里掉了出来。
“咦？”许蘅衣把那物什捡起来，放到眼前辨认了一番，认出是被魏宣视作无价宝的那只金蝉。她回忆了一番，估计是她倒在地上想找东西割绳子时摸到的，随手就放进了衣袖里。
“瞧，捡了个宝贝，倒也不算白被这家伙绑了一遭。”许蘅衣炫耀似的将那金蝉在裴云桓的眼前晃了晃，“带回去给我那几个侄子玩，他们定会喜欢。”
裴云桓还未来得及看清那只金蝉，就有另一只木船靠近过来，船上立着三四个人影，纷纷朝裴云桓抱拳行礼。
“妥了？”
“是。”
许蘅衣收起手里的金蝉，顺着裴云桓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黑沉沉的江面上骤然生起熊熊火光，是魏宣的大船起火了。
许蘅衣皱眉，江砚那般心高气傲都对魏宣恭恭敬敬，魏宣显然是个大人物。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死在这儿，许家和裴家，甚至整个淮陵都会被牵累。
“那人不是个简单的纨绔，他若死了……”
“只是给他一个教训，不会要了他的性命，”裴云桓凝视着越来越远的火光，神色莫测地笑了笑，“事不过三，若是再有下次，我绝不饶他。”
“此事办得不错。”裴云桓的目光扫了扫江面，在火光的映照下，本该空旷的江面上显出了一大片望不到头的小船，“回吧。”
“是。”那只船上的人影又朝裴云桓行了一礼，便调转船头离开，而江面上的其他小船像是接到了命令一样，也纷纷撤离。很快，江面上除了那一堆火光，又恢复了空旷无垠。
目睹了全过程的许蘅衣指着已经空荡荡的江面，愕然问道：“那些人，是江匪？”
“不是，他们都是官身。”裴云桓朝船尾的艄公挥了挥手，艄公会意，撑船的速度快了许多。
“官身？”许蘅衣更吃惊了，“他们难道是你在虞川当县丞的手下？”
裴云桓想了想，点头道：“他们的确是同我一道从虞川来的。”
许蘅衣将信将疑地盯着裴云桓，又开口问：“揽月楼的花魁娘子秦瑟瑟，你可相熟？”
“与你一同听过此女的琵琶。”
许蘅衣追问：“仅此而已？”
裴云桓沉默了几息的时间，看向目光咄咄逼人的许蘅衣，“阿蘅，你想知道什么？”
许蘅衣和裴云桓对视了良久，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道：“裴县丞御下了得，是奴家眼拙了，失敬失敬。”
许蘅衣不相信裴云桓说的。
他一个小小的虞川县丞怎么可能指使得动这么多人手？秦瑟瑟在他翻窗进来前就把她拉到窗边难道也只是个巧合？
许蘅衣不再问，裴云桓也不继续解释，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长刀，动作利落又小心地将许蘅衣双脚间的绳子划断。
许蘅衣揉了揉被绑得有些僵硬的双脚，裴云桓放下刀，伸出手，“我……”
“不用！”许蘅衣用脚尖蹭着船底，飞快地离开裴云桓好一段距离后，才朝他拱手道：“多谢裴县丞。奴家不敢再劳烦裴县丞。”
裴云桓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神情黯然了片刻，但转瞬他又笑了。她这别扭的态度和脾气，倒是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