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你

裴云桓骑着马进了林子,在狭窄曲折的林间路上没行多久,就闻见一股血腥味。裴云桓驱马循着血腥味,往林间深处又行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

空地上显然之前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杀,此时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多具尸身,站着的寥寥无几,都被绳索牢牢捆缚着,而昂首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脸上尚带着血污的江砚。

江砚见到骑马穿林而来的竟是裴云桓时,眼中闪过惊疑之色,但很快又神色恢复淡漠,只是目光始终钉在裴云桓的脸上:“是你。”

裴云桓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一幕,觉得造化弄人,甚是可笑。

六十多年前,他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姜氏经营了数百年的王城,而捧着玉玺出城受降的太傅,正是顶着江砚的这张脸。彼时,他如此时一样高坐于马背上,双目赤红地盯着这位打开城门迎接自己大军的功臣,握刀的手因怒极而发抖:“是你。”

捧着玉玺的太傅抬起头,迎上他几欲吃人的目光,面无表情:“臣程栩,恭迎陛下。”

在全军将士的面前,他扬起马鞭,将程栩手中的玉玺卷入手中,掂了两下就随意地扔给身边的亲随。紧接着,他缓缓地抽刀出鞘,再缓缓地横在程栩的脖颈上,最后缓缓地笑道:“杀妻献城,程太□□。朕,亲自送太傅上路。”

“臣死不足惜。但,”程栩丝毫不在乎颈上冰冷刺骨的杀意,直视着高高在上的他,字字诛心,“昭阳公主宁肯被车裂也不承认与陛下有私。昭阳是臣的妻,她的死是臣的家事,与陛下无……”

咽喉处喷涌而出的鲜血让程栩无法继续说下去,却依旧一动不动地以胜利者的姿态冷眼看着他,直到鲜血流尽无力再支撑残躯,才倾倒在了血泊里。

暴怒的他用刀指着被血浸透的程栩尸首,朝身边噤若寒蝉的众人喝道:“拖下去,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裴云桓从上一世的纠葛里收回思绪,在离江砚不远处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砚,似笑非笑道:“久等了,江太守。”

江砚想上前,但刚走两步脚上的绳索就一紧,略显狼狈地被拉扯回原地。

拉扯着绳索另一端的贺承从树后走出来,朝裴云桓低头拱手:“主上,来的所有人都在此处了。”

所有人,包括死人和活人。

江砚动弹不得,只能继续盯着一脸看戏似的裴云桓,声音冷得毫无起伏:“贵人何在?”

裴云桓没回答他,而是朝贺承的方向伸出手。贺承会意,抽出佩刀,双手捧着递上去。

下一刻,刀光如雷电似的劈来,江砚身后的属下都惊呼出声。江砚感觉到迎面而来的腾腾杀气,躲闪不开只能闭上了眼。可死亡的痛意迟迟未至,反而是被紧缚着的手脚骤然一松。

江砚睁开眼,才发现裴云桓是用刀斩断了捆缚着他手脚的绳索,

裴云桓将刀扔回给贺承,看也不看江砚和其他人一眼,勒马转身便要走。

江砚怔了片刻后,丝毫不顾及一旁贺承手里的刀,就冲上去徒手抓住裴云桓的马的缰绳,硬生生地让马停下。

紧绷勒紧的马缰绳像锋刃一样,深深地嵌入江砚掌心的血肉里。江砚没有去看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的双手,而是昂着头脸色发白地看向裴云桓,再一次问道:“贵人何在?”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怕死。”裴云桓讥嘲地掠了江砚一眼,从袖中掏出块布帛,随手就往江砚脸上扔去,“回淮陵当好你的太守。”

那块布帛是在马车上时,魏宣从自己的衣裳上撕下来,又咬破指尖,用血写的亲笔。

就在江砚如获至宝地接住那块布帛,仔细辨认上面所写的字迹时,裴云桓将浸染了江砚血迹的缰绳抽了回来。

“再来一世,你也依旧是任人摆布的棋。”

江砚一心在布帛上,没留心听裴云桓说的是什么,蹙眉看向他:“你说什么?”

裴云桓不耐烦再与江砚浪费唇舌,一抖缰绳,双腿狠狠地夹住马腹。马儿抬首嘶鸣,扬起的前蹄险些撞上江砚,江砚忙往旁边退开。贺承将其他人手脚上的绳索解开后也翻身上马,纵马紧跟在裴云桓的身后,顺着来路疾驰而去。

待林间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江砚的视线又回到手中的布帛上。

安好勿念继续行事。

布帛上的八个血字潦草斑驳,但的确是魏宣的笔迹。江砚自幼便入宫当魏宣的伴读,每每魏宣因功课不佳,被罚抄各种经书时,都是江砚模仿魏宣的字迹帮他抄的。

自从江砚接到魏宣的船在江上出事的消息后,就带着人一刻不敢停地赶来。江砚循着魏宣弃船上岸的踪迹,马不停蹄地追到这处山林里,与一伙因分赃不均而起了内讧的贼人遇上。从他们分赃的物件中,江砚断定就是这伙人对魏宣下手。江砚等贼人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后,才带着人现身逼问,但他们只承认抢了东西,东西的主人他们没来得及处置,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一群人救走了。

就在江砚准备继续逼问的时候,林子里突然出现两个年轻男人,对江砚一行人只打不杀,却把那些半死不活的贼人一一灭口。江砚便知道,将魏宣从这伙贼人手中带走的人,与这两个年轻男人相关。

等裴云桓出现时,江砚便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魏宣在裴云桓的手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砚想过自己可能是螳螂,但没想过裴云桓竟会是黄雀。

江砚将魏宣在布帛上写的八个字又看了一遍。江砚清楚魏宣的脾性,他若是被逼,即便血流干了也不会写一个字。他既然写了,便是他自己的意思。

魏宣是自愿跟着裴云桓的,还让江砚回淮陵不用管他。

江砚看向裴云桓离去的方向,不自觉地将手中的布帛攥紧,手上的鲜血与布帛上的血渍融成一团,愈发触目惊心。

这个裴云桓,究竟是什么人?

跟着江砚一起来的护卫们忍着身上的伤痛,都等着江砚的下一步命令,但江砚久久地站在原地迟迟不做声,他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能大着胆子上前,试探地开口:“大人,您手上的伤……”

江砚收回视线,将手和布帛一同收入袖中,冷声道:“回淮陵。”

*

许蘅衣早猜到裴云桓去山林里根本不是打野味,所以看到他空着手回来也不失望,反而欢欢喜喜地迎上去:“终于能吃饭了。你们再不回来,我们都要计划从虎口里夺食,把你们救回来了。”

裴云桓笑着下马:“有阿蘅等我,别说是虎口,阎王殿我也会回来的。”

“吹牛”两个字已经在舌尖快要吐出来时,许蘅衣瞄到裴云桓骑过的那匹马的缰绳上有大片的暗红色:“你受伤了?”

“没有,”裴云桓握住许蘅衣想要去触碰缰绳的手,“在林间时伤了一头畜生,本是要将它枭首,再扒皮拆骨的,但见它可怜,便放了。”

许蘅衣没想到裴云桓会突然握自己的手,脸上忽的就烧了起来,也没心思去细想裴云桓说的话,下意识地抽回手后又尴尬地不知把手放到哪里,只能搭在额头上装作遮阳:“放了就放了……今天的日头可真大……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没有野味,只能继续吃干粮。

许蘅衣一口肉干一口汤地艰难往下咽,吃的时候还总是觉得裴云桓在一旁偷瞄自己,脸红心跳,更加食不知味。

反而是“身受重伤”的魏宣很有胃口,在秦瑟瑟的照顾下,蘸着粗盐一连吃了三张饼。他一边大口嚼着,一边还不忘用眼角去瞟裴云桓,试图增强自己的存在感:“咳咳,咱们现在吃的,和战场上士兵吃的应该也差不多吧。”

裴云桓没理魏宣,其他人也没开口接话,许蘅衣却不想放过捉弄魏宣的机会:“这你有所不知了,战场上的士兵从不带干粮,到了一地扎营后,就把当地人抓来,开膛破肚放到火上烤,烤好后……嗯,就跟你现在这样,蘸着盐吃。”

果然,魏宣瞬时没了胃口,但又不能直接顶回去,只能勉强地挤出个笑脸:“许姑娘是从志异书里看来的吧。那些书是连门都没出过的寒酸士子胡乱瞎编的,不能当真。我朝士兵出征时,每人每月按例除了二十斤米面外,还有一斤牛羊肉,怎么可能去吃人呢。”

许蘅衣耸耸肩:“你不信就算了。”

“反正我朝士兵定是没有这样过的。”魏宣飞快地瞥了裴云桓一眼,骄傲地挺直胸道,“我朝以武立国,更远的不说,六十年前开疆拓土的武宗皇帝,不仅战功卓越,还治军严谨,与民秋毫无犯。在短短几年里就荡平四海一统天下,靠的可不只是战无不克,还有民心归附。”

“嗬,”许蘅衣突兀地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讥讽,“逝者如斯,时间可真是个好东西,恶鬼也能被捧成圣人。”她的话音刚落下,身边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里。

许蘅衣不解地抬头四处看去,魏宣的脸色不好,她能理解,毕竟自己骂的是他祖宗。但其他人,尤其冯继和贺承两人的脸色都难看得紧,她却不明白了。

许蘅衣转头看向身侧的裴云桓,他的脸上倒是没有明显波澜,只是下颌线紧绷着,看着也不像是心情好的样子。

难道,裴云桓和魏宣真是亲戚?那他同那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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