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画舫

许蘅衣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十分怪异。

传闻中惜字如金的新太守江砚眼下正热情地再三相邀,素来谦和有礼的裴云桓面对如此盛情却冷漠异常,固执地站在自己的小船上,不肯挪动半步。

“那个人,”许蘅衣扯了扯裴云桓的衣袖,小声说,“是咱们淮陵新来的太守。”

“我知道。”

许蘅衣当即语塞,心里忍不住一阵咆哮:“你知道还敢这么横,你这个小小的县丞不想在淮陵官场上混了吗?!”

裴云桓突然看向许蘅衣,语气颇为古怪:“你想去他那儿?”

此时此刻的许蘅衣真想跳起来,像对许家侄子一样,在裴云桓的脑门上怒敲几个爆栗。

淮陵太守可是比虞川县丞大好几级的上官,就算裴家在官场上有人脉有手段,也绝对不能,也不敢和一方太守对着干。裴云桓这样给江砚甩脸色,是想自断仕途吗!

许蘅衣努力忍下心头的暴躁,朝裴云桓挤出一个贤内助应有的笑容:“当然了,毕竟人家江太守是……”许蘅衣的话还没说完,裴云桓就放下了手里的船桨,“你既然想去,我就陪你去。”

许蘅衣越听越觉得裴云桓的语气不对劲,一边从小船上站起来朝画舫上走,一边小声地嘀咕:“什么叫我想去,人家请的明明是我们两个……”

一阵风吹来,小船被吹得晃了晃,正准备抬脚上画舫的许蘅衣没站稳,身形歪了一下。

许蘅衣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有力地握住,然后自己就被提溜着上了画舫。

许蘅衣透过幂离,看着江砚那张近在眼前的脸,恍惚了好一阵儿。天哪,真的是一模一样……

突然,许蘅衣觉得自己背后火辣辣的,像是正被火灼烧一样,赶紧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尴尬地退到一边:“失礼失礼。”

江砚并不在意,看向紧跟在许蘅衣身后、面色愈发不佳的裴云桓,朝他拱手:“江某初来贵地忝居太守,前几日曾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裴云桓的目光全在许蘅衣的身上,应付江砚的态度十分敷衍,“在下记性不好,并不记得有此事,见笑了。”

许蘅衣犹记得,上辈子的时候,那位第三任夫婿因为出身寒门,最讨厌的就是被别人怠慢轻视,还特别爱记仇。他当上太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欺负轻慢过他的官员打发到了战火纷飞的前线,不到月余,他们全成了敌军刀斧下的亡魂。

不知道这辈子,他这小心眼的性子改了没改。裴云桓这般无礼,按照上辈子的作风,他当着面虽然不会发难,但事后可能寻个什么由头,就把裴云桓头上那顶“县丞”的官帽甚至连带着他这个人一起撕碎了。

许蘅衣走到裴云桓的身边,朝江砚欠身赔礼:“入夏的日头毒辣,裴郎被晒昏了头,言行上的失礼之处还望江太守莫怪。”

裴云桓听到许蘅衣话语里的那声“裴郎”,黯淡的脸上瞬时明亮了起来,旁若无人地盯着她:“阿蘅,你刚刚唤我什么?”

许蘅衣飞快地瞪了裴云桓一眼,无声地做了个“闭嘴”的口型。

“民女深居闺中,头一回见到如此精美绝伦的画舫,”许蘅衣继续睁眼说着瞎话,“不知江太守可否允许裴郎与民女四处看看,也让民女长长见识?”

江砚看了看想把裴云桓视作空气的许蘅衣,又看了看眼里只有许蘅衣其他人都像空气的裴云桓,觉得这一对未婚夫妻举止甚是可笑,终于恢复了他一贯的惜字如金:“请。”

“多谢江太守,民女想先去画舫的最高处看看,失陪了。”许蘅衣笑呵呵地说完,就赶紧拽起裴云桓的胳膊,半拖半拉着他往一旁的楼梯上疾步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江砚的视线里。

这座华丽的画舫一共三层,许蘅衣拽着裴云桓直接奔往三层,然后朝周围侍奉的仆役道:“我喜静,人一多就心慌,你们去下一层听使唤吧。”

等整个三层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许蘅衣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朝裴云桓抱怨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那位可是掌管淮陵十四县的太守,咱们得罪不起的。难道你不知道,你那小小的虞川县也归他管,你不怕他?”

“怕?”裴云桓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我从不知‘怕’字怎么写。”

许蘅衣斜睨了大言不惭的裴云桓一眼,“裴公子,你开蒙的时候,你家西席先生没教过你这个字吗?要不要奴家抓着你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你写啊?”

裴云桓没在意许蘅衣言语中的揶揄,却意识到另一件事,亟亟地追问:“阿蘅,你方才所做的种种,都是因为……因为担心我吗?”

“不然呢?”许蘅衣像是对待许家那群不成器的侄子一样,语重心长道,“你这虞川县丞也当了月余,官场上的一些人情往来也该……”她的话没说完,因为裴云桓突然毫无征兆地把她抱住了。

“我真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会担心我……”裴云桓的嗓音里浸满了热切的喜悦,听在许蘅衣的耳朵里,就像她方才吃的糖栗子一样甜,“阿蘅,我好开心!”

被抱着的许蘅衣既手足无措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是她的未婚夫婿,未婚妻担心未婚夫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许蘅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裴云桓,只能拿眼瞟着湖面,试图转移话题,“哎呀,那边游来了一群鸭子,好肥啊,做成烤鸭一定很好吃,不过吃烤鸭一定得蘸酱吃。我家晓春做的酱料极棒,下次带给你尝尝……咦,水里好像有人……还不止一个……欸欸欸,你快看,他们上船了!”

裴云桓闻言,低头看向水面,当看到那些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人影,神色立即冷了下来:“是杀手。”

许蘅衣瞪大了眼睛:“他们上船是要做什么?”

“杀手,自然是来杀人的。”裴云桓把许蘅衣从自己的怀抱里松开,但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此刻的他们身在画舫的最顶层,依旧能清楚地听见从下面传来的兵刃交接的搏斗声和金属插进血肉的闷钝声。即便没看见,许蘅衣也能想象出血肉横飞的场景。

许蘅衣叹气,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被衰神给缠上了,事事不顺,难得出门游个湖也能遇上莫名的血光之灾。

“他们不会上来找咱们的麻烦吧?”

许蘅衣的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阵带着杀气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直奔三层而来,许蘅衣顿时想撕了自己的这张乌鸦嘴。

“匕首还带着吗?”裴云桓突然出声,许蘅衣愣了一下,连忙把藏在腰间的匕首解下来递了过去。

裴云桓一手持着匕首,一手紧握着许蘅衣,“别怕。”

许蘅衣蓦地觉得心口一暖,不禁也握紧了裴云桓的手,“嗯,我不怕。”

一开始上来的杀手,刚从楼梯口冒头就被裴云桓直接踹了下去。杀手们见状反应也快,有三个身手好的,直接从二层的窗户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径直挥刀砍向许蘅衣和裴云桓的后心。

“后面!”许蘅衣惊呼。

裴云桓回身,一只手将许蘅衣拉往身后,一只手飞出那只匕首,命中了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杀手的咽喉。而后,裴云桓动作极快地从那个即将倒地咽气的杀手手中夺下刀,一劈一砍,两招的工夫就把剩下的两个杀手也送上了路。

许蘅衣看呆了,忍不住想鼓掌喝彩:“好厉害!”

许蘅衣暗自思忖着,裴云桓以后就算县丞当不下去,凭这番武艺,当个镖师或者开个武馆,再不济去街上卖艺,也足够养活他们俩了。再加上她的那些嫁妆,嗯,应该还能再养两三个孩子……

等有胆量冲上来的杀手被裴云桓解决地七七八八后,才有几个护卫模样的人从下面赶上来,在那些倒地不起的杀手身上装模作样地又补了几刀,才状似关切地询问:“二位无恙吧?”

裴云桓把已经砍出几个豁口、尚滴着鲜血的刀扔在护卫们面前。重重的一声“砰”,把那几个护卫惊得脸色瞬变。裴云桓却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几个护卫的存在,自顾自地将之前飞出去的那把匕首从杀手的尸身上拔了出来:“还要吗?”

许蘅衣从裴云桓身后探出头,皱着眉瞧了瞧,然后摇头:“脏兮兮的,不要了。”

“好。”裴云桓笑了笑,随手一扔。正好此时江砚从楼梯处上来,那匕首就不偏不倚地从他的耳边擦过,“夺”的一声插入不远处的柱子上。

“放肆!”

江砚回身看了看那把锋刃全部没入柱子只剩手柄的匕首,一边抬手令护主的护卫们退下,一边看向杀气未退的裴云桓,抚掌赞道:“淮陵果然是块宝地,藏龙卧虎。”

裴云桓这次终于肯正眼瞧江砚了,不过言辞上并没有多几分客气:“在下胆小怕血,不敢在此处久留。请速速送我二人上岸。”

许蘅衣一听,立即小鸟依人般地偎着裴云桓,颤抖的嗓音里还带上了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哭腔:“裴郎,奴家好怕啊。”

裴云桓轻轻揽住许蘅衣,温言安慰道:“阿蘅莫怕,我们这就回家。”

江砚看着演得正起劲的二人,也无意拆穿,便顺着他们的话说:“令二位卷入风波,并非江某本意。但今日此处发生的事,还请二位切勿外传。”

许蘅衣连连点头:“这是自然。今日裴郎与奴家从未登过画舫,也未见过江太守。”

“多谢,”江砚看向裴云桓,话语说得很诚恳,“改日,江某定登门赔罪。”

很快,画舫就在一人烟稀少处靠了岸。

江砚看着裴云桓半扶半揽着许蘅衣登上了岸,然后沉声问身后的随从江升:“看清了吗?”

“看清了,裴云桓使的招式都出自军中,”侍立在江砚身后的江升如实禀报,“但属下查过,裴云桓此人并未从过军,裴家诸人也无军职记录。”

见江砚若有所思地点头,江升继续道:“那些人冲杀上去的时候,并未对许家女公子留情,若非裴云桓护着,她必死无疑。今日此事,应该与许家无关。”

江砚把目光从岸上收回,看向几乎堆满了整个画舫一层的死尸,有二三十具之多。此时,这些死尸身上脸上身上包裹着的衣物都已被除去,露出了他们本来的面目。奇怪的是,每具死尸的肩头都刻着一模一样的刺青。

江升蹲下身细细辨认:“像是一种带翅的小虫。”

“是蝉。”江砚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一枚用纯金打造的金蝉。迎着日光,那栩栩如生的金蝉仿佛随时都要振翅飞去。

江升很吃惊,因为死尸身上的刺青就像是仿着江砚手中的这枚金蝉刻上去的一样,鼓出的眼球,薄薄的蝉翼,别无二致。

江砚凝视着手中的金蝉,别有深意地重复道:“淮陵果然是块宝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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