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铩羽而归,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青云县的范围。一支装备低劣、主要由饥民组成的队伍,竟能击退凶名赫赫的黑风寨主力(虽只是三当家率领的一部),还斩杀俘获数十匪徒!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行商的脚步、流民的迁徙,迅速在周边州县传播开来。青云县和新任县令沈砚的名字,第一次以一种强硬的姿态,闯入了许多人的视野。
州府衙门。刺史郑元培放下手中的邸报(上面有关于青云县击退黑风寨的简短奏报抄录),抚着颌下短须,眼神复杂。他正是之前派秦怀安来青云、并试图在莫文渊面前给沈砚“上眼药”的那位州府官员。他本意是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擅动土木的愣头青吃点苦头,甚至借都水监的手将其扳倒,却不料沈砚不仅造出了连莫文渊都惊叹的“神车”,更是在匪患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手腕和担当!
“筒车…退匪…”郑元培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和更深的算计,“此子…已成气候了。莫文渊回京,必会大加褒扬…再想动他,难了。”他沉吟片刻,唤来心腹师爷,“拟文,嘉奖青云县令沈砚守土有功,着其妥善安置流民,恢复农耕,州府…酌情拨付些许抚恤钱粮。”既然压不住,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而此刻的青云县,却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又充满干劲的奇特氛围中。伤痛犹在,逝者已矣,但活下来的人,眼神中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希望,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凝聚力。沈砚的威望,在血与火的淬炼和筒车带来的活水中,达到了顶峰。
河滩上,筒车在莫文渊留下的工匠指导下,运转得更加高效平稳。引水的主渠和支渠如同大地的血脉,将河水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更广阔的田地。田野间,耐旱的菽豆和粟米顽强地生长着,虽然稀疏,但那抹象征着生命的绿色,正顽强地覆盖着曾经的焦黄。
苏婉成了最忙碌的人之一。伤员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伤势大多稳定下来,柳石头也奇迹般地退烧苏醒,捡回了一条命。她将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有限的粮食被她安排得如同精密的仪器,每日的粥总能稠上几分,偶尔还能在粥里看到零星油荤(来自缴获土匪的几匹瘦马和赵大买药时顺带换回的一点猪油)。她组织妇孺开垦县衙后的小片荒地,利用筒车引来的水,种植些生长周期短的菜蔬,改善伙食。
这一日,苏婉正在县衙后院,带着几个妇人给新开垦的菜畦浇水。清澈的渠水汩汩流入干涸的土壤,滋润着刚冒头的萝卜和菘菜嫩苗。一个妇人看着那嫩绿,忍不住感叹:“夫人,这水真是神了!往年这时候,地都干得冒烟,哪敢想还能种菜啊!”
另一个妇人接口,带着感激:“多亏了大人造的水车,还有夫人您持家有方…咱们才能吃上这口带油星的粥,娃儿们脸上也有点肉了…”
苏婉微微一笑,用木勺仔细地浇着水,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妇人们身上破旧不堪、补丁叠补丁的衣衫,扫过她们粗糙皲裂、布满老茧的双手。生存的压力稍缓,一些更深层的需求便浮现出来。衣物,盐,铁器,灯油…这些最基本的生活物资,在青云县依旧极度匮乏。仅靠州府那点象征性的抚恤和缴获土匪的零星物资,杯水车薪。
“张婶,”苏婉看向一个年长些、手特别灵巧的妇人,“我看您搓的麻绳又匀称又结实,比男人搓的还好。”
张婶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老婆子手笨,也就这点活计还拿得出手…当年在娘家,跟着我娘学过几天纺线织布的手艺,可惜…后来遭了灾,纺车织机都卖了换粮了…”
纺线?织布?苏婉心中一动。青云县不产棉花,但山野间,藤蔓、苎麻却随处可见!刘篾匠编织藤箍的手艺就极好!若是能组织妇人,利用这漫山遍野的藤麻资源,纺线织布…
一个念头如同火花,在她脑海中闪现。她放下木勺,快步走向前衙。沈砚正和秦怀安、李老木等人围着一张简陋的桌案,讨论着如何利用筒车的水力,尝试带动更简单的杵臼舂米,或者制作水磨,以节省人力。
“郎君,秦县丞,”苏婉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婉儿有一事相商。”
沈砚抬头,看到妻子眼中闪动的光彩,心知她必有想法:“婉儿请讲。”
“如今筒车引水,田地得溉,粮种已播,生计稍安。然,县中百姓,衣不蔽体,盐铁俱缺,光靠州府接济与缴获,非长久之计。”苏婉条理清晰,“婉儿观山间藤麻丰茂,刘师傅编织手艺精湛,张婶等妇人亦有纺线之能。何不组织妇孺,采割藤麻,由刘师傅指导,编织箩筐、背篓、席垫等物?再由手巧妇人,尝试将麻纤维纺线、织布?所产之物,或可售往邻近稍富庶之县镇,换取盐、铁、布匹等必需之物?”
“经商?!”秦怀安愕然。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县令夫人亲自组织经商,这…成何体统?
沈砚眼中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太清楚经济活水对于一个封闭、贫困地区的重要性了!光靠输血(救济)无法持久,必须建立自身的造血能力(生产交换)!苏婉这个想法,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
“妙!婉儿此计大妙!”沈砚击掌赞道,“以本地丰饶之藤麻资源,化无用为有用!既可使妇孺老弱凭手艺谋生,贴补家用,又能为县中换取急需物资,更可凝聚人心!此乃活县富民之良策!”他看向秦怀安,“秦县丞,你以为如何?”
秦怀安看着沈砚毫不掩饰的支持,又想到苏婉平日持家的能力和在百姓中的声望,再想想县里确实穷得叮当响,那点“体统”的顾虑顿时被现实需求压了下去。他苦笑道:“夫人思虑周全,下官…佩服。只是这销路…”
“销路我来想办法!”苏婉信心满满,“邻县清水镇,每逢三六九有大集,颇为热闹。婉儿可先组织人手,编织一批精巧实用的藤器、麻布样品,由可靠之人带去试售。若有人问津,便可建立长期往来。”她顿了顿,看向沈砚,“只是这初始采买工具(如简单纺车、织机部件)和往来路费盘缠…”
沈砚毫不犹豫:“县衙库房虽空,但剿匪所得马匹,除留作脚力,尚有几匹驽马可售。赵大上次买药,与州府‘济世堂’药铺掌柜攀了些交情,或可托其代为售卖,换些铜钱启动!”他看向苏婉,眼中满是信任和鼓励,“此事,就全权交予婉儿操持!秦县丞,你从旁协助,一应人手调配,听凭婉儿安排!”
“是!下官遵命!”秦怀安躬身领命,心中对这位县令夫人的评价又拔高了一层。
苏婉的“藤麻工坊”计划,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迅速在青云县的妇孺中激起了波澜。能靠自己的双手,为家里挣点盐钱,扯块新布?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苏婉的号召和刘篾匠、张婶等手艺人的指导下,妇孺老弱们的热情被空前调动起来。山野间,随处可见采割藤条、剥取麻皮的妇人身影;县衙后院和几处宽敞的院落里,摆开了编织和纺线的“工场”。粗糙的手在坚韧的纤维间穿梭,笨拙却充满希望。刘篾匠更是发挥巧思,设计出几种轻便耐用、样式新颖的藤筐藤篮。
数日后,第一批精心挑选的藤器(几个编织精巧的提篮、背篓)和几匹虽然粗糙但厚实耐磨的麻布,由赵大和一个机灵的柳树屯后生,骑着驽马,带往百里外的清水镇大集。
等待的日子,充满了忐忑和期待。苏婉表面平静,依旧有条不紊地组织着生产,指点着纺线织布的技巧,但沈砚能看出她眼底深处的那一丝紧张。这不仅关乎她的计划成败,更关乎能否为这贫瘠的县城找到一条活路。
五日后,赵大二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当赵大将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和一张写着货物清单、盖着“清水镇悦来商行”印章的契书(订购更多藤器的定金凭据)交给苏婉时,整个“工坊”都沸腾了!
“卖…卖出去了?!还…还有订金?!”张婶拿着契书,手抖得如同筛糠,不敢置信。
“卖了!都卖了!”赵大咧着嘴,脸上是赶路的疲惫,却掩不住兴奋,“那商行的掌柜说咱的藤筐编得结实又好看,麻布也厚实!当场就包圆了!还给了订钱,让咱下月大集再送五十个藤筐、二十匹麻布过去!价钱…比咱们想的还好!”
“太好了!太好了!”妇人们欢呼雀跃,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她们手中编织的,不再是仅供自用的粗笨家什,而是能换来真金白银、改善生活的希望!
苏婉握着那袋沉甸甸的铜钱和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契书,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她看向沈砚,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更多的却是成功的喜悦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光芒。
沈砚走上前,当众宣布:“自今日起,凡参与藤麻编织、纺线织布者,按件计酬!所得钱粮,七成归个人,三成归公,用于采买工具、原料及县中公用!”此言一出,更是将众人的热情推向了**!多劳多得!这比任何空洞的鼓励都更实在!
藤麻工坊的机器,在希望和利益的驱动下,开始全速运转。而苏婉,这位县令夫人,也悄然完成了从“贤内助”到“经济掌舵人”的华丽转身。
就在青云县上下为这小小的“商机”而欢欣鼓舞,苏婉开始规划扩大生产、甚至尝试用筒车水力带动更省力的纺车时,一匹来自京城的快马,带着风尘和一份密封的邸报公文,踏入了青云县破败的城门。
信使直接将公文送到了县衙。沈砚当众拆开火漆封印,展开公文。秦怀安、苏婉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老者,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沈砚的目光在公文上快速扫过,表情先是微微一凝,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陛下有旨。”
“擢升青云县令沈砚,为河间府同知,兼领青云县事。”
“令其总揽河间府水利营田、流民安置诸务。”
“旨到之日,即刻赴河间府衙述职,不得延误。”
河间府同知?!从七品县令,直升从五品府同知!虽仍需兼领青云县令(显示朝廷对青云筒车及后续发展的重视),但这升迁速度,堪称火箭!
众人先是呆滞,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秦怀安更是激动得老脸通红。
唯有苏婉,在最初的惊喜过后,看着丈夫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却悄然升起一丝明悟和更深的凝重。青云县这盘棋,刚刚下活,更大的棋盘,却已在河间府展开。这突如其来的擢升,是皇恩浩荡,是莫文渊举荐之功,但何尝不是将夫君推向了更广阔、也更凶险的舞台?河间府,那里盘踞的地方势力、积压的民生困局、乃至可能存在的与黑风寨勾结的暗流…其凶险,恐怕远超小小的青云县。
沈砚将邸报递给苏婉,低声道:“婉儿,收拾一下。青云根基初成,藤麻工坊方兴未艾,但河间府…更需要我们。”他的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河间府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挑战的火焰,也带着对妻子无言的托付。
更大的天地,更复杂的棋局,已然开启。而苏婉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与夫君,都将并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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