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阳一升起就会“变成”铅笔,钱小钱把自己的生物钟都被迫改变了。
每天晚上十点多睡觉,凌晨三点起床。
街区都还在沉睡。
钱小钱慢悠悠开始洗漱,刷着牙在不大的屋里溜达一圈,随后穿衣服到阳台放放风。
下半夜的风已夹了晨间的气息,钱小钱倚靠在栏杆上,眺望街区重楼后远山黑森的轮廓。
秋风凉飕飕地吹着,钱小钱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寻觅着一些只有起得极早才能看到的有趣景象。
几只叫春的野猫互相抓挠着从楼底的地面一路滚过,偶尔还能看到吃得油光水滑的肥胖老鼠从路灯下踮着脚溜走。
“啪嗒。”
金属磕在地板的声音在夜色静寂里尤其突兀。
钱小钱低头,看见了地板上那一串黑黝黝的东西。
这是……?
粘腻的感觉粘连在指间,钱小钱借着昏暗的自然光端详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呦呵,这不币先生的老乡们么。
很寻常的款式,跟之前钱景特别喜欢在某夕上下单购买的辟邪物件一样。
对,钱小钱想起来了,这东西他上半年搬家的时候随手从厨房里捞了一串带到了这里,但当时他拿着的时候这串东西是完好的啊……
估计是走路上掉了一枚。
当时那绳子都圪朽得不行不行的,钱小钱捻着手里沾着油污的铜钱,觉得币先生应该就是那掉了的一枚。
不过币先生看着就很邪乎,跟这上面的这几枚区别很大啊……
“卡叭……”
嗯?
手里捆在一起的剩下几枚铜钱忽然一散,随后像有自主意识一般噼里啪啦全蹦到了地上。
最终……全部竖着静止。
钱小钱低头看了看这四枚铜钱:“……”
好吧,看来确实是币先生的七大姑八大姨,他收回先前“区别很大”的那句判断。
青年苍白的脸上笑意一闪而过,他蹲下身慢慢捻起那四枚铜钱:“你们哪里不满意,记得托梦给我,我这人糙也忙活,大部分时候顾不得你们——话先说好,不能干违法的事儿,其他你们随意提,只要我有钱我就跟你们同吃同喝同睡。”
铜钱:“……”
原本在捻起来后还立在钱小钱手心里的铜钱听完这一番言论后直接恢复躺倒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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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
唉,钱小钱惆怅地觑觑天花板,又往窗外的世界瞟了瞟,又要到受虐时间了。
摁亮手机,继续把凌晨观望到的事物和自己的体验输进备忘录。
一会儿把这些做完,基本就该去学校“躺尸”了。
被他放在桌边的铜钱们却开始蹦蹦跳跳起来。
也许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有意识”的秘密暴露……或者它们从不想隐瞒这个秘密,只是苦于钱小钱的神经一直太大条没发现——几枚铜钱围住钱小钱打字的双手,转个不停。
“怎么了?”
钱小钱看了看它们。
为首的铜钱率先跳下桌面滚上地板随后停在原地,像在等待着什么。
钱小钱叹了口气。
他把剩下三枚捞在手心,拉开椅子站起来:“去哪?带路。”
钱小钱对着镜中的自己陷入沉思。
铜钱“嗖”地蹦上洗手池沿,在上面发出叮叮当当的跳动声。
钱小钱试探性地打开水龙头,几个铜钱瞬间跳进洗手池。
“诶等等……”
钱小钱正要伸手阻止,第一个跳进去的铜钱已经顺着水流被冲进了水管里。
他把水龙头关闭,唇线拉得平直。
几秒后,水池子里“当”一声响,被冲进水管里的硬币重新跳了出来,挂着满身从水管里带出来的污垢,稳稳当当跳上水龙头。
钱小钱:“……”
“你们先等会儿,不然送你们去下水道一日游我觉得也行。”
钱小钱一面说着一面放水,这次拿了塞子堵好了下水口。
铜钱迫不及待跌进水池,在里面游啊游。
钱小钱莫名有种自己养了四只宠物的错觉。
把铜钱洗干净的下一秒,熟悉的失重感袭来,钱小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壳跌在卫生间的地板上,随即回到了铅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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币先生这几天出现的频次繁多。
第三次目送币先生不疾不徐滚回桌洞深处,钱小钱若有所思。
娜莉:“他这些日子……造访我们的次数实在是频繁,难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娜莉还记得币先生第一次高调出场的后几日里也是这样,每天几乎能在众文具面前混七八次眼熟,满足满足他们的愿望,然后再迤迤然离开。
它算得上值得文具们记一辈子的“大事”了。
钱小钱隐约觉得,币先生跟他家里那几个铜钱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连通”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能相互通气儿。
钱小钱犹豫片刻,还是斟酌着应道:“也许吧。”
说来也怪,自那日家里的四小枚“复苏”后,钱小虎就一次都没来打扰过他的幸福。
钱小钱如今整日整日闲散在桌洞里,扯扯闲嗑打打盹儿,想想灵感聊聊本儿,过得一派悠哉悠哉。
上次那篇终审没过的稿子他半夜又改了改重新换了个地儿投,居然被收了。
给的报酬还不少,2k。
那天夜里钱小钱兴奋得差点没搂着四个铜钱直接从楼上一跃而下。
最后忍住了,开始化身码字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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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谁??”
这里很安静,钱小虎只能听到自己的泣音和惊慌失措的呼吸。
“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你去哪了?!!”
这里像是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虚无世界,一切都是昏灰的色彩,待的时间久了甚至会失去方向。
周遭还是安静。
钱小虎在里面喊得声嘶力竭,也没人应他。
喊累了,开始哭。
哭累了……开始睡。
等昏天黑地一觉醒来,目及之处依旧混沌一片。
钱小虎又开始恐惧起来。
“嗒……”
有什么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隐约飘来。
钱小虎狂咽唾沫。
“嗒……嗒嗒……嗒嗒……”
那声音由远及近,竟是开始向他这儿跑来!
钱小虎噌站起来,自己脸上的狼狈也无暇顾及,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往远离声音的地方跑去。
可是……为什么那声音还在靠近!!
还在靠近!!
钱小虎生平第一次如此舍命地狂奔,却依旧徒劳。
“你去哪里嘛!”
清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正向前猛冲的钱小虎整个人一滞,差点跟前方的地面来个热情的吻。
“你来了!”
他闪着泪涟涟的眼,满脸希冀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前一秒还在恐惧。
“嗯!我来了!”
混沌中终于出现一道身影,一身青绿色袍子因奔跑过快猎猎作响,一阵儿风似的刮到钱小虎身边。
“呼,”五官玲珑的小少年假模假式在原地撑着膝盖喘了会儿,“好不容易才摆脱那家伙的魔爪!”
“那个烂硬币?那玩意儿简直没脸皮!”钱小虎满眼怒意,替小少年打抱不平。
小少年直起身扭过头咳嗽片刻,在钱小虎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表情狰狞一瞬。
待转过头来,脸上已恢复了疲惫与愤懑交杂的神情:“嗯,就是它……累死我了,我刚摸到这儿来就被他拦路,还好最后闪进来了!”
钱小虎一拍对方的肩膀:“嗨呀,现在咱们汇合啦,一起找路吧!”
小少年内心冷冷一笑。
找路?
小崽子,谁给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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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炮仗放得很响亮。
看得出来这人蛮阔绰,升天的礼炮一连放了十多分钟才歇息下来。
钱小钱照常在入夜出门觅食。
却在一处街角同一家新店不期而遇——这玩意儿贴着招工广告!
还是夜班工的那种!
两千块钱在房租吃饭和水电费以及即来的暖气费面前实在是九牛一毛中的九牛一毛,一份工资稳定的工作且是一个可以与自己“归来”时间适配的工作则是难遇中的难遇。
啊撒,大机缘啊!
钱小钱摸摸瘪着的肚子。
乖,今天不吃了,咱干正事儿呢。
“您好……?我看您外面贴了招工广告……”钱小钱迈步进店,迟疑开口。
“啊?啊,”店内柜台后一阵叮咣乱响,一个挑染了几朵蓝毛的寸头小子连连应着从后面站起身来,眉眼间隐约透着不耐,“应聘夜工?”
钱小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心里带着点儿怵意开口:“嗯,除了时间和年龄还有别的要求吗?”
蓝毛应完钱小钱再次蹲回了柜台后,声音从里面穿出来,带着闷:“没了——噢,要求能吃苦,会算账——行了就这些,觉得行就签合同不行就走人。”
钱小钱一摸屁兜,糟,身份证没带。
“那什么,我明儿来……”
“行行行,你自个儿记好就成。”
蓝毛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钱小钱心里莫名别扭。
要不……再看看别家?
钱小钱遵循自己的处事方式道谢告辞再离开,但当那张招聘广告再次闪进眼里,工资一栏还是让他不自主沦陷。
这比他之前那大饭店给的工资还高一小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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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工作?你为什么要工作?”
娜莉觉得自己仰慕着的铅笔最近的脑回路着实与从前相比变得极其不寻常:“而且……你难道不是已经在行使自己的工作了么——你是如此的认真,每一次都在那些写满了奇怪符号的纸页上认真游走——你多么的尽职,却还在想着去谋求一份额外的工作?
——我的天,亲爱的朋友你怎变得让我感到如此陌生?”
钱小钱:“……”
来个外国王子把这译制腔的盗版家伙拖走吧。
就现在!就现在!
他就不该跟这些文具分享所谓的“工作”!
但话都说到这儿了,钱小钱于是好心给娜莉继续解释:“如果我不工作,就拿不到报酬——呃,就是钱小虎有时候会往这里扔的那种绿色蓝色橘色的纸片——没有报酬我就会……活不了吧,简单来说就是如此。”
“天哪,原谅我与你共事已有了两月余的时光,竟不知你内心深处竟充斥着这般的危机……”娜莉的语气很诚恳,“请允许我向你道歉。”
钱小钱:“……”
唉,心累×2。
驴唇跟马嘴永远不会对在一个频道里去。
身上又双叒叕一紧。
卧槽,小屁孩怎么又开始对他感起兴趣来了?!
钱小虎把他捏在手里拿到外面,却又换了另一只手专门捧着他,这只手开始摩挲铅笔的笔身。
钱小钱听到了娜莉快把隔年饭都呕出来的声音。
至于他自己……
把如此恶心的手法用在自己身上……小孩儿你确实也成长了不少捏。
“你干得不错……非常……不错……”钱小虎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手心里这根铅笔,嘴里喃喃自语。
钱小钱的目光与他一瞬相接之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愉悦。
钱小钱顿觉恶寒从心起。
这种像被毒蛇一样目光盯上的感觉……上次还是在他一开始见到“币先生”之时。
“又要什么?”
钱小钱叉着腰俯视地上团团转的四个铜钱。
铜钱们俱是一顿,随后接二连三跳上床,把整张床当成跑马场,肆无忌惮地狂乱滚动。
“困了?那你们快先睡吧,我看会儿书。”
钱小钱把它们拢到被子里,细心把缝隙也压紧,“好梦。”
不想几个币把被一掀,全窜了出来。
钱小钱连沉默都省了,他现在是没脾气了。
循着几个铜钱的蹦跳轨迹看去,是……抽纸?
钱小钱没辙,只能再次站起来走过去抽出几张纸放在桌子上。
铜钱各自找了纸巾跳上去,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包在里面,躺倒不动。
感情你们几位要搁这儿里睡啊!
钱小钱目瞪口呆,跟他睡床怎么了?嫌弃他?
钱小钱忽然想起来某次凌晨起床到卫生间洗漱,右脸上一块儿圆圆的红痕。
呃……
那你们还是睡纸巾吧。
他的“睡品”他知道。
“……就这些,知道了?”
“知道了。”
入夜。
成功入职的钱小钱看着蓝毛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哟,新来滴啊老弟儿,”一个头发稀疏的汉子趿拉着拖鞋从店外踱进来,“好好儿干呐,以后俺们都就是兄弟!”
钱小钱收拾着桌子冲他笑笑:“成呐。”
他动作很利索,收拾期间那汉子一直待在店里瞅着他收拾,还剩下两三桌的时候,汉子寻了把椅子卧下,冷不丁道:“之前干过这活儿?”
钱小钱动作微顿,隐去了自己在大饭店干过传菜工的事儿,言简意赅:“有两三年经验吧。”
大汉啧啧两声:“不错的小伙儿——今年多大了?俺看你手熟,倒是面嫩滴很。”
“刚十八……”钱小钱下意识想抬手挠挠头,但又想到手上带着手套,遂作罢。
“年轻人呐……”大汉盯着他,又像是在透过他去看着什么人。
“——咋了没上学去,我瞅这两天内些个小孩儿们都放起假上学去了,你不上呐?”
钱小钱捏着抹布的手紧了紧。
“喔,”大汉抬手摸了摸毛发稀疏的脑袋,“先不闲撇这个了,一会儿你估计得到后厨帮帮忙——你会做饭不?”
钱小钱点点头。
“嘿!”大汉一拍大腿,“俺这次真拣着个宝!”
“你以后跟着俺们干,招财的直道(知道)不,”大汉撒开椅子站起来,用力握了握钱小钱的肩膀,“厨房搁那儿呢,里头东西有点子乱,你小心别伤着你自个儿。”
钱小钱掀开后厨帘子。
一眼就看到了在操作台上上蹿下跳的四个铜钱。
呃……嗯?
嗯???
钱小钱下意识回头看看还在厅里侧着身站着的汉子,见人没有要动的意思,赶紧钻进帘子里,压着嗓子:“你们怎么在这儿?!”
铜钱见他来了,也不再蹦跳,都聚拢过来“洗耳恭听”。
“你们这样——”钱小钱抬手,一个一个点过它们,“别人看见会被吓死的!”
一枚铜钱原地晃了晃,随后慢悠悠转了个小角度。
钱小钱:“……”
这莫名其妙的委屈是怎么回事。
“到我衣兜里来……”
钱小钱刚说完这句就反过味儿来,合着这些家伙是被自己给带过来吧!
铜钱安静如鸡。
“啧,麻溜的,”钱小钱蹙蹙眉,“或者你们以后就大街上遛弯儿吧,找那个币大哥去。”
铜钱迅速钻入衣兜。
钱小钱莫名地松了口气,在不大的厨房里绕了一圈,才撩起帘子出去。
七点一过,客流量明显增大,钱小钱耳朵上夹着笔,一手拿菜单一手拿记账本,嘴里还得不能分神地应着客人“不要辣椒”“放这个不放那个”的要求。
一个头不知道几个大。
这不是新店吗,这生意好得简直像在这儿开了十来年一样!
“确实是开了十来年,”汉子把蒲扇打得哗哗响,“不过之前一直搁那巷子里开呢,那房东不租了才搬这儿来的。”
钱小钱:“……”怪不得。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客人仅零星坐了几桌,钱小钱终于能歇息会儿。
蓝毛小子端着一盘黝黑的东西从厨房里走出来:“老板,我觉得菜能上点儿新品。”
“嘛的新品?”汉子扭头看那盘黝黑,“这玩儿人能吃不?”
“……”
蓝毛小子不应他,把那看着像刚从煤堆里刨出来的菜往桌上一搁:“开饭了兄弟们。”
钱小钱看着厨房里又出来俩小伙儿往蓝毛那走,汉子也起身坐到蓝毛小子那桌。
四人坐定。
气氛隐约动荡。
汉子一扭身:“你咋了不来?”
钱小钱不知是在叫自己,还在神游天外。
“嘒!小孩儿,尝尝你兰哥的新菜!”
钱小钱一个激灵回神:“我?”
“就你一个小孩儿啊。”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中短发。
钱小钱瞅瞅那菜。
……实不相瞒是让人一点儿食欲也没有的。
果然,哆哆嗦嗦一筷子下去,噶放嘴里,开始嚼的那一刻钱小钱就后悔把它搁嘴里了。
能把菜做得……又苦又咸又……丑的,还……真是人才里的王中王。
其他几人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包括菜的主人。
“呸呸呸呸呸!”大汉直接吐了出来,“你他妈搁哪旮瘩煤堆里炒的菜,全是糊渣子!”
蓝毛小子也冤:“我按着那步骤一个一个来的啊……不知道咋就整成这了。”
中短发很优雅地把纸巾放在嘴上一抹。
钱小钱虽然不想给“招工大哥”驳面子,但架不住菜的口感太美,也只得吐了作罢。
哪知那蓝毛小子抬头幽幽一眼:“你不是能吃苦吗。”
钱小钱:“……??”
谁他妈知道你这“苦”是具象化啊!
“今天工作是有着落的,身心是俱疲的,嘴是泛着糊味儿的,神志是恍惚的。”
钱小钱慢吞吞在备忘录里写着日记。
铜钱今夜未眠,都凑到这一方小小的散着荧光的屏幕跟前看那些跃动的符号在上面出现。
“当文具,尤其是一个合格的文具,真不是件易事,”指间停顿半晌,“不仅会面对不定时来的摧残,还有不绝于耳的聒噪。”
“简直像在一辈子里过了两种人生,一种坎坷,一种跌宕。”
钱小钱想,这也许才是活着的真谛吧,绝望里找希望,痛苦里找幸福。
“不过知足常乐是真,活着就算是一种长足性胜利了。”
凌晨果然总让熬大夜的人变得文绉绉的啊……
钱小钱抱着手机的手缓缓垂落,铜钱跑到上面蹦蹦哒哒。
一切都沉落下来。
在久违的安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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