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钱小钱在桌洞里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看起来心情极其不佳。”
娜莉语带不安。
钱小钱是在回味着昨晚误食的那口饭,闻言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事儿,就是有时候挺羡慕你们的。”
娜莉很会抓重点:“我们?”
“……嗯,至少不用吃饭。”
“吃饭?钱小虎每天挂在嘴边的?”
钱小钱:“……对。”
娜莉却更奇怪了:“你不是也不用吃吗?为什么还要区分你和我们呢?”
钱小钱终于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儿多了。
“……好吧,说错啦。”
为了能让娜莉的注意力得到转移,钱小钱迅速寻了个更神叨的话题:“魔笔呢?”
其实这也不完全算是他故意转移话题,魔笔已经消失了一周有余,少了个译制腔家伙的聒噪,钱小钱除了耳朵稍有些不适应,心里也很好奇。
娜莉果然成功“上钩”,但对魔笔他也一无所知:“什么?魔笔?难道他没在屋里睡觉吗?”
钱小钱:“……”
谁家好人……不是,好文具,一睡就是一星期啊!
彼时他们不知道,他们永不会再见到魔笔了。
一周前。
藏匿在昏暗里的笔袋微不可查地塌下一块儿。
那里曾经居住着一个爱唠嗑的热心译制腔。
而现在,他消弭于此。
“嗐,先不提他,说点儿别的嘛!”
钱小钱默了默:“……那来聊聊币先生?”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娜莉撇撇嘴,“不过我有空了可以帮你问问。”
“……我要你何用。”
娜莉:“……”
钱小钱看着镜子里的娜莉对着他做出各种狰狞的表情,心里却乐不出来。
币先生最近也不怎么出现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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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还是小钱手艺好呐!”大汉掀起背心在脑袋上一顿擦,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钱小钱的肩膀,“俺寻思【注1】俺这十几年吃的饭都是白瞎【注2】的啊……”
钱小钱也没想到,发生在寻常夜晚的不期而遇,居然让自己真就这么由飘着的状态,像找了个固着物似的定了下来。
两个多月过去,蓝毛小子依旧没放弃他的“推陈出新”计划,坚持每天一盘炭,难吃但……健康?不知道。
不过这个月,手法到底是历经了千锤百炼,从煤炭变成了焦炭……
还不错吧?
“你还好意思说??”大汉浓眉一立,伸筷子敲敲兰辉的盘子,“你再他妈霍霍我菜,把你给捐出去信不信!”
兰辉:“……”
“咳咳,忘了说,经你之手的盘子受到的伤害也都是不可逆性的……”中短发慢悠悠开口,适时停顿后,张开手摇了摇,“现在至少有五十个,脸儿雀黑,都在厨房最里头那个搁盖帘【注3】的小架子上呢。”
兰辉:“……”
一个二个不成,他最终沉痛地看向钱小钱。
钱小钱:“……”
不是兄弟我不想帮你,是我的浑身上下都不允许我帮你啊!
兰辉一脸菜色,最终强迫自己把这一盘儿给炫了。
一顿饭从晚上十一点一直吃到下半夜,钱小钱期间还被灌了几杯啤酒,薄红直往脸上蔓,说话的神气儿也足了不少——
“兰哥,你、你换个菜整呗……”钱小钱醉不自知,只当自己是在心里想,“你也不能一天到晚就跟着碳死磕啊……”
“哈哈哈哈哈!!”大汉在边上拊掌,“瞅着没,你那玩意儿就你自个儿稀罕——现在做得咋样,好吃不?”
兰辉:“……”好吃个蛋。
但他也不能在这帮家伙面前气弱,梗着脖子:“挺好吃。”
大汉毫不怀疑这句话的虚假性,把酒瓶子一搁:“明天你也记得吃!”
兰辉自动消音。
钱小钱被灌醉了个彻底,凌晨开始抱着大汉大吐苦水,放声歌唱,但就是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中短发支着的脑袋也止不住往下一点一点,他打了个哈欠,叼起根烟,也不抽,就搁在嘴里,放松身体靠在旁边兰辉身上:“看小孩儿,胆儿大精力也充沛,俺当年可没这勇气往老大身上扒拉……”
“你这眼光儿也不赖嘛……招了个这么招人待见【注4】的小孩儿……”
“喂,你小子……嗝……咋了不理人……”
中短发艰难转头,蓝毛小子仰面靠着椅子,半张着嘴睡得正香。
中短发:“……”
睡吧睡吧,谁能睡得过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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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昏暗桌洞。
钱小钱回忆了一下昨夜断片之前的经历,猛然想起自己没能在天亮之前赶回家。
我靠!!
完蛋可别再给他送医院去,他不想没干几个月就又结束啊!
钱小钱真是怕了上次的经历,他承认自己活得挺俗气,他就是受不了自己没钱,更受不了自己赚不上钱的日子。
“天哪,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在你的眼中都比我要更有吸引力了吗?”娜莉发出一声怪叫。
钱小钱郁闷地在桌洞里骨碌了一圈。
对你们那是花花绿绿小纸片,对我来说那是能续我命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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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挨了冬丽一顿暴打,钱小虎瘸拐着回到房间把青岸找出来聊天。
青岸把他拉进那片虚无之中。
“你们之间的关系……”青岸皱着眉头想了想,挑了个有概括性的词儿,“比较……奇葩。”
“奇葩是什么?”这个词汇对钱小虎而言显然有点儿超纲。
青岸挠了挠下巴:“类似于你们里面的‘离谱’吧?”
“一言不合就开打,不知道的以为你家一家子都是武士出身呢。”
“……奥,除了你。”
钱小虎:“……?”
这话听着总感觉有嘲讽。
青岸垂着眼,嘴角悄悄勾起一个弧度。
“对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地扭头看进钱小虎的眼,“你有想过离开吗?”
钱小虎略瞪大了眼睛。
离开?哪儿?
青岸像能知道他心思似的:“还能是哪儿啊,当然是这儿啊。”
钱小虎紧抿着嘴摇了摇头。
“为什么?”
钱小虎沉默。
这次,青岸却没了之前与他共处时的随和,步步紧逼道:“你为什么不愿意?”
“或者说……你在害怕什么?”
钱小虎被他盯得有点儿胆颤,不由自主往后仰。
青岸顿住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是过了许久,青岸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你真的想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待,我可以带你走。”
这小孩儿在犹豫。
作为窥视人心的高手,青岸可以很明确地感知到。
而他,只需要当一个潜伏在他身边的催化剂。
既然是催化剂……
这样,当另一个“反应物”出现的时候,就是他该真正发挥自己作用的时机。
“今天有点儿忙,我得先走一步了。”青岸弯着眼冲钱小虎笑笑,抽身离……
嗯?
钱小虎在身后捉住了他的衣摆。
“怎么了,你想好了?”青岸有点儿惊喜。
钱小虎却只是捉住衣摆不让他走,低着头不知寻思着什么。
青岸:“……”
好吧,这年头的小孩儿好难搞懂。
“我当然……不会强迫你,”青岸不着痕迹把自己的衣服从对方手里往外拉——这小孩儿拽得还死紧!“啧……只要你想好了,随时可以找到我——!”
青岸只能再加力气拽,结果给自己拽了个跟头。
青岸呲牙咧嘴揉揉屁股站起来,绷着马上就要维持不住的温和表情,摸了摸钱小虎的头:“我会一直等着你。”
“一直。”
此句一完,青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匿了。
终于可以痛苦面具了!
游说一个能帮助他重回巅峰的信仰者,他容易吗他!
钱小虎看向对方离去的身影,眼里动摇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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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橡皮说,这些日子,之前活络的那几根笔全都销声匿迹了。”娜莉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顺搭【注5】和钱小钱聊天。
“你不是让我问问币先生的事儿嘛,结果问了一圈,发现跟他打过交道的文具基本都不在。”娜莉颇为遗憾。
上周一钱小虎把铅笔扔在了家,直到这个星期到了尾巴才重新把铅笔拿回学校。
娜莉错过了魔笔消失的那段日子——当然,那段日子里消失的不只是魔笔。
“是不在,还是消失了?”如果说钱小钱先前对币先生的印象只停留在诡异这一层,那眼下就升级为可怕了。
娜莉吭哧半天:“……不知道。”
“橡皮呢?”
“橡皮不想见我……他说的那些都是涂改液告诉我的。”
钱小钱:“……”
他基本可以猜到对方不想见他和娜莉的原因。
“那……魔笔和币先生是怎么开始交集的,你知道吗?”
说起这点,娜莉兴奋起来:“这题我会!币先生身上有种极为神奇的力量,我记得……也是许愿,再往魔笔身上一碰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钱小钱总觉得,虽然他和币先生接触不多,但以对方的性子,绝不会如此无私,只为了让这些常年待在桌洞里的家伙们乐呵乐呵。
“就这么简单?”
“啊?”娜莉被他问得一怔。
“许个愿,碰一下,然后就……”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一个条件……”
眼前黑了下来。
诶诶诶?
靠!!!
钱小钱此时要是能具象化,绝对紧握双手大力锤墙。
怎么偏偏断在这时候!!
回到躯壳中,钱小钱却没闻到医院里消毒水特有的冰凉味道。
反倒是……饭味儿?
这是……
钱小钱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既没看到医院,也没看到自己家。
花红柳绿的窗帘以及……泛黄发暗的天花板……?
“嗒!”
额头上一凉,随后又是一凉……凉……
钱小钱和蹦哒到他脸颊上的铜钱对上了眼。
呃……铜钱没有眼,但钱小钱莫名觉得这玩意儿是在“看”着自己的。
给我下去!
钱小钱冲它挤挤眼。
铜钱又跳了一步。
钱小钱:“……”
等身体的知觉恢复得差不多,钱小钱悄悄从被子里抽出手,把跳着的铜钱捉进手心,悄声道:“待好。”
他慢吞吞坐起来。
这里像间杂物室,他躺着的这条床是里面唯一能落脚的地方。
近处是摞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铁皮桶和各种碗,扳手和螺丝,钳子和锤子在地上四仰八叉,远处则是乱七八糟堆着的竿子棍子和树枝。
……怎么说呢,要不是自己还全须全尾地躺在这儿,他都要以为是被人给绑架了。
杂物室外的煤气声忽然停了。
接着就是一阵拖鞋与地面难舍难分发出的“哗啦哗啦”响。
大汉打着赤膊站在门口往里猫:“你醒了?”
钱小钱呆坐着缓劲儿,此刻才觉着头沉得很:“这是你家?”
大汉点点头:“也是饭馆。”
“天,你给俺们都整麻爪儿【注6】了,酒量不好你咋也不跟俺说一声儿,早知就不给你喝那些个玩意儿了。”
钱小钱苦笑:“不瞒你说,昨天我还是头一回喝这东西。”
轮到大汉惊讶了:“你搁社会上混三年多,啤酒也没喝过?”
语毕,觉得自己说得似乎多有不妥,便继续道:“以后哥不给你整这了啊,你那小身板儿……多养养吧。”
钱小钱心情很复杂。
每天定点魂穿一根铅笔,虽然他也觉得这剧情离谱得让他羞耻,但也不是什么秘而不能宣的事情……
可先决条件是得有人相信啊!
钱小钱想,如果他真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讲给大汉听,对方恐怕就要怀疑自己新招的这个员工的靠谱性了。
“这样,今儿你就搁店里看着,活计就甭干了,明儿再……”
“我能行。”
钱小钱打断他。
钱小钱害怕再次失去。
虽然他如今的动作已经极其纯熟利落,交流无碍,做饭尚可,算账也成,甚至让他给新客人推销菜品他都能一力做到。
但他还是觉得脚底空荡荡的,背后空落落的。
钱小钱忽然意识到——
原来这叫做恐慌。
大汉一愣,乐了:“你这小子,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勤戚你也有个度,俺没说不让你干呐!”
他背后又是一阵踢踏声,兰辉的头挤开大汉,从门边探出来:“今天你跟我研究新菜……哎哟!”
大汉往人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看看你菜都给人吃病了,还给人吃呢!”
钱小钱:?
兰辉:……
“一人做菜一人吃,霍霍别人算啥本事,”大汉把他拎到一边,冲钱小钱自认潇洒地一扬下巴,“想起床了就出来溜达溜达,不想起就搁那躺着就成。”
门外头隐隐约约有人声,大汉一偏头,嘴里又安顿了钱小钱几句,扯着兰辉走了。
钱小钱还能听到兰辉嚷嚷着和大汉扯皮的声音越来越远:“一人做菜一人吃,小钱做菜你们也别吃!”
“人做的菜那是菜,你做的那是菜吗,从元谋人嘴里抢下来的都比你做的像样儿!”
钱小钱没憋住笑出声来。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打工的于他们四人而言不过一个过客。
但心底的希望从未停止生长。
哪怕浇灌它的是绝望凝成的水花。
钱小钱想,如果能一直跟他们一块儿干着,也不错。
.
“钱小虎!!”
冬丽的声音似乎下一刻就能把房顶刺破。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你是野种吗!东西随处扔是吧!!滚过来给我捡了!!”她冷冷看了看地上陶瓷碗的尸体,随后猛伸脚把一个大块的尖锐瓷片踹飞了出去,像上一次被钱小虎的冒失惊扰了睡眠一样……甚至变本加厉地怒骂。
钱小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先是吓得浑身一哆嗦,随后憋着眼泪跑过去捡……捡……直到瓷片微不可见的残渣没入手心——没见血,但是疼。
很疼,很疼。
像吐着信子释放着毒素的细小毒蛇游走在皮下。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她像个怪物……”公园长椅上,钱小虎撑着自己的胖胖脸,愁眉不展地和他的新朋友吐露真情。
“但妈妈怎么能是怪物,怎么会是怪物呢……”钱小虎叹了口气,“她对我也挺好的……虽然……”
“呔……至少桌上有我的饭……”
一身青绿的新朋友扭过头看他,目光灼灼:“可她真的骂得很难听诶。”
钱小虎一哽,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实话说,这绝不是正确的解决问题方式……”新朋友叹息着,好像真的因为身边小胖子的忧愁也跟着忧愁,“……太激进了。”
钱小虎搂着膝盖不说话,眼里却莫名积聚起水汽来。
此时已是深秋,凉风一刮,落叶扑簌簌掉在二人身上,无端萧索。
青岸往椅背上一靠,沉默地陪伴着身边的小胖子。
他有种预感。
——很快了。
“我想好了。”
钱小虎转过脸来。
青岸心中一定。
“我们……能去哪?”
钱小虎期期艾艾问他。
青岸却不急了,反问他:“你想去哪?”
钱小虎又不说话了。
于是青岸试着再看看他的内心……
坚定,犹豫,犹豫,坚定,害怕,犹豫……
青岸:“……”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概率??
你这他妈也太邪门儿了吧!
“那!”钱小虎猛地叫了一声。
“!”青岸实打实被吓了一跳,“咋了?”
“她,她……”
青岸知道他想说谁:“她还会继续看到她想看到的。”
钱小虎听不太明白青岸的意思,但知道对方的语气代表着“包我身上”。
“……我想去烬城。”
沉默了一会儿,钱小虎语出惊人。
青岸略有惊讶。
这里的烬城在青岸那个世界里,地位等同于北京。
去烬城嘛……这小孩儿……他果然没看错人。
“那走吧。”青岸起身,把跟他个子一边儿高的钱小虎也拉了起来。
“啊?”还在原地怔愣的钱小虎被他一拉,踉跄着跟上,“去哪儿?”
“还能哪儿?”青岸一拍他的脑瓜,“火车站!”
紧赶慢赶跟上青岸的脚步,钱小虎忽然意识到,他似乎……做了个不得了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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