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宁殿,李长宁屏退左右,只留下挽碧一人。
“更衣。”她展开双臂,声音里带着一丝砂纸磨过般的沙哑。与玉真公主那场无声的较量,每一句笑语下的机锋都像是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脑力搏击,耗费的心神远胜于骑马射箭。
挽碧依言上前,为她解开繁复的宫装。当外层鹅黄色的锦袍褪下时,挽碧低低惊呼了一声——公主中衣的袖口内侧,以堪比工笔画的精细度,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幅微缩的舆图。山川城池,隐约可辨,更有一条朱砂细线,蜿蜒标出了从玉真观回宫最近便、却也最易设伏的三条路径。
“殿下,这是……”
“以防万一。”李长宁语气平淡。若今日玉真观是龙潭虎穴,这便是她留下的后手。她从不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人的仁慈或忌惮。
换上一身家常的杏子黄绫裙,她坐到窗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枚从崔望之处得来的青色丝结。丝线质地普通,打结的方式却颇为奇特,并非宫中常见的样式,倒像是某种……军中用于传递暗号的手法。
博陵崔氏的公子,为何会精通军中信使的技艺?
“挽碧,去查查,崔公子近日可与兵部的人有过往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小心些,莫要让人察觉。”
挽碧应声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李长宁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却迟迟未落。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玉真公主最后那冰冷的目光,以及静元腰间那枚刻着云纹的紫檀木牌。
那云纹……一种熟悉的触感仿佛瞬间唤醒了她的指尖记忆。是了!在陈公公最初送来的那份漏洞百出的账册里,她用指甲无意识划过核验处时,那凹凸的质感曾让她微微停顿。
玉真观的触角,远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长,连内府局这等油水丰厚之地,也早已被渗透。武惠妃?或许她只是一个被推在前台的幌子,真正的庞然大物,还隐藏在更深的迷雾之后。
陈公公再次被悄无声息地传唤而来时,腿肚子都在打颤。这位公主殿下召见他的频率和方式,让他感觉自己像在刀尖上跳舞。
“看看这个。”李长宁将一张临摹下来的简化云纹推到他面前,“内府局里,用此纹作为私印或标记的,有谁?”
陈公公凑近仔细看了半晌,脸色变幻,最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干:“殿下……这、这印记,老奴似乎……似乎在库曹管事王德用的私账上见过一次。”
“王德用?”李长宁记得这个人,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毫不起眼的中年宦官。
“是……他负责部分宫外采买,与、与一些道观和佛寺往来颇多……”陈公公汗如雨下,“殿下,此人背后,怕是……怕是站着宫里哪位贵人,老奴不敢妄加揣测啊!”
“哪位贵人?”李长宁指尖敲着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是甘露殿的那位,还是……与玉真观往来密切的某位娘娘?”
陈公公猛地以头触地,不敢回答。
李长宁知道,逼他到这一步已是极限。她放缓了语气:“起来吧。本宫并非要你与他正面冲突。只需你……找些巴豆粉,分量把握好,让他病得恰到好处,既起不了身,也别真要了命。”她声音很低,却像一把小锤子,一字字敲在陈公公的心尖上。
陈公公听着,眼睛渐渐睁大,最后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奇异兴奋的神情,领命而去。
两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袭击了内府局的库曹管事王德用。病势来得凶猛,上吐下泻,不过半日便虚弱得无法起身,其所掌管的账册、印信暂由副手代理。
也就在王德用病倒的当夜,一封没有署名、字迹歪斜如同幼童所书的密信,经由陈公公之手,送到了李长宁的案头。
信的内容很短,只列了几笔看似寻常的物资调拨记录:天宝三载春,精铁三百斤,以修缮玉真观丹炉为由出库,最终核销记录模糊;天宝四载夏,硝石五十斤,理由同上……
精铁,硝石。
李长宁看着这两个词,眼神骤然锐利。精铁三百斤……足以打造横刀一百五十把,或箭头数千枚。”她脑中瞬间闪过史料记载的军械数据,“硝石五十斤……若遇上懂行的方士,配制出的火药足够将半个玉真观送上西天。”修缮丹炉?这分明是打造兵器和配制火药的战略物资!
她将密信凑近烛火,火焰舔舐纸张,迅速将其化为灰烬。
窗外夜色浓重,看来,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又过了几日,宫中传言四起,说永宁公主因前日落水受了惊吓,又去玉真观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以致心神恍惚,夜不能寐,甚至开始在宫中“梦游”。
这夜子时,连巡夜侍卫的梆子声都显得格外遥远。永宁殿的后门如同被风吹开般悄无声息地打开…… 李长宁裹紧斗篷,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蚀骨的凉意,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猎手等待猎物踏入陷阱前的兴奋。
一个披着深色斗篷的纤细身影闪了出来,如同鬼魅般穿过重重宫苑,最终停在了靠近内府局库房的一处废弃偏殿外。
身影在残破的殿柱旁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弯腰,从松动的砖石下取出一卷东西,迅速藏入袖中,转身欲走。
“王管事,这废弃殿宇的砖石下,是藏着长生方,还是催命符?”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几乎同时,四面八方“唰”地亮起十数盏羊角灯,将这片废墟照得纤毫毕现,连王德用惊骇瞳孔中收缩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斗篷身影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灯光下,赫然是那位本该卧病在床的库曹管事王德用!他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紧紧攥着刚刚取出的那卷羊皮纸。
而站在灯笼光晕中心的,正是披着孔雀羽斗篷、神色清冷的李长宁。她身后站着低眉顺眼的陈公公,以及数名眼神锐利、明显不是普通宫人的侍卫。
“殿、殿下……”王德用嘴唇哆嗦,几乎站立不稳。
李长宁缓步上前,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羊皮纸上:“这是什么?让本宫猜猜……是玉真观下次需要‘修缮丹炉’的物资清单?还是……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王德用噗通一声跪倒,涕泪横流:“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是、是有人逼奴才的!”
“哦?何人敢威胁你王管事?”李长宁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王德用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指向一个方向:“是……是贵妃娘娘宫里的……”
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道乌光带着轻微的嘶鸣声从黑暗的角落里射出,直取王德用的咽喉!但并未致命,只是昏迷一阵罢了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玉磬相击的脆响,另一道月色般的银光后发先至,精准地磕在乌黑短钉的七寸处,将其击飞。直到此时,破空声才传入众人耳中。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殿脊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弩,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
崔望之。
他收起短弩,身形一晃,便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李长宁身侧,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王德用,最后看向李长宁,微微颔首:“殿下受惊了。”
李长宁看着他,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她早就料到,自己这番“打草惊蛇”的举动,必然会引出藏在暗处的“蛇”,也必然会引来某些“观棋”之人。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崔望之身上。夜闯宫禁,手持利器,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是大罪。
崔望之神色不变,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令牌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上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察”字。
“臣,奉圣人密旨,协查宫内不法。”他声音清朗,目光却落在李长宁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今夜之事,自会向圣人禀明。只是不知殿下……为何会在此处?”
崔公子好身手,这‘协查’的差事,办得真是无孔不入。”她淡淡道,“只是不知,你这枚‘察’字令,管不管得到公主‘梦游’的头上?”
李长宁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本宫?”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恍惚”,“梦游至此,恰好……撞见了些不该撞见的东西罢了。”
她看向面如死灰的王德用,以及他手中那卷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羊皮纸。
崔公子,”她的目光扫过他那枚不起眼的‘察’字令,最终落回他深不见底的眸中,“你说,这算不算是……你我一直都在等待的‘东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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