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废弃殿宇前的空气凝滞如铁。
李长宁那句“东风”在寂静中荡开涟漪,崔望之深不见底的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他并未立即回答,目光却越过李长宁,扫向那片射出乌光的黑暗角落,声音清冷如碎玉:“拿下。”
他带来的两名灰衣人如同鬼魅,无声扑向角落。一阵短促的打斗声后,一个被卸了下巴、捆成粽子的黑衣人被拖了出来,扔在王德用身旁。
王德用好不容易苏醒,看到那人,眼白一翻,几乎又晕厥。
“看来,”崔望之这才重新看向李长宁,语气听不出喜怒,“殿下这‘梦游’,引来的不只是宵小。”
“若非‘梦游’,又如何能替崔公子……不,是替父皇,钓出这等藏匿宫闱的毒蛇?”李长宁语气依旧带着几分“恍惚”,眼神却清亮如雪,“只是不知,崔公子打算如何处置这两条……鱼?”
她刻意将“崔公子”与“父皇”并提,是在提醒,也是在试探。
崔望之岂会听不出。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德用和那名刺客,淡淡道:“人赃并获,自当交由大理寺彻查。至于能否查到幕后主使……”他话锋微转,目光落在李长宁身上,“就要看,这‘东风’……是只拂过太液池的微波,还是能掀起黄河的怒涛了。”
李长宁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他需要她提供更多“东风”,或者说,她手中必然还握着能让这案子直达天听的筹码。比如,那卷羊皮纸。
她微微一笑,终于不再“梦游”,上前一步,从浑身僵直的王德用手中轻轻抽走那卷羊皮纸,却并未自己查看,而是直接递向崔望之。
“崔公子既奉密旨,此物,理应由公子呈送御前。”她此举大方得近乎坦荡,反倒让崔望之微微一怔。
他接过羊皮纸,并未当场展开,只入手那略显粗粝厚重的质感,便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绝非普通文书用纸。
“殿下深明大义。”他将羊皮纸收入袖中,动作自然。
“本宫不过是恰逢其会。”李长宁语气淡然,“只是,这‘梦游’之症来得蹊跷,若不能根治,只怕日后还会‘游’到更多不该去的地方,看到更多不该看的东西,届时……”
她适时停住,留下无限遐想。
崔望之深深看她一眼:“殿下‘凤体’安康,关乎社稷。臣,定会奏明圣人,彻查流言源头,肃清宫闱,以安殿下之心。”
这便是承诺会将她从此事中摘出去,并借肃清流言之名,清洗一批可能碍事的眼线。
李长宁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微微颔首:“有劳崔公子。”说罢,竟真的转身,扶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挽碧的手,款款离去,将那一片狼藉彻底留给了崔望之。
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场意外闯入的“梦游者”,梦醒了,便该回到她的金丝笼中去。
回到永宁殿,已是后半夜。
李长宁看着这豪华的装饰,【他肯定,自己的母亲是权势很大的人物,不然自己也不会被现在这个皇帝所宠爱自己,后宫的妃子都嫉妒生母,都想要我的命,而现在的生母,也只是对我像合作伙伴一样,恐怕也是因为父皇太过于宠爱自己了吧,想到现在,突然想家了,想妈妈做的红烧排骨了】李长宁不由的想出了神。
挽碧伺候李长宁卸下钗环,忍不住低声道:“殿下,那羊皮纸……我们就这么给了崔公子?万一他……”
“不给,难道要留在本宫手里,等着下次‘梦游’时被人搜出来,坐实一个‘窥探禁中机密’的罪名么?”李长宁看着铜镜中卸去脂粉后略显苍白的脸,语气平静,“崔望之是聪明人,他知道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那羊皮纸上的内容,若真涉及军国大事,他不敢瞒,也瞒不住。若只是些阴私勾当……由他呈上去,比本宫呈上去,效果更好。”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嘲:“况且,你以为,本宫真的会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挽碧不解。
李长宁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薛涛笺,上面用极细的墨线,依着记忆临摹下了羊皮纸卷外侧的一个模糊印记——那是一个獠牙外露、形制狞厉的豹头纹样,豹眼处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星芒刻痕,仿佛豹子正在凝视着猎物。她在前世参与整理洛阳出土的天宝年间墓志时,曾在一位安禄山心腹将领的陪葬鎏金铜带上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纹饰,属于范阳军中高级将领的私印标记
“精铁、硝石,再加上这个……”她指尖轻点那个兽头纹,“东风,已经不止一阵了。”
次日,宫中果然掀起波澜。
先是圣人口谕,申饬内府局管理不善,责令整顿。接着,几名与王德用往来密切、风评不佳的宦官被调离要害职位。而关于永宁公主“梦游”的流言,在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清查后,诡异地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发生过。
午后,玄宗竟亲自驾临永宁殿。
李长宁依礼迎驾,在俯身行礼的瞬间,宽大的衣袖如流云般垂落,恰好遮掩了她几不可察轻颤的指尖**,起身时还微微晃了晃,及时扶住身旁的案几才稳住身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病愈后的虚弱与见到父亲的欣喜。
玄宗仔细端详她片刻,语气温和:“宁儿脸色还是不好,可是前番受惊还未痊愈?朕已命太医院用了最好的安神药。”
“劳父皇挂心,儿臣已好多了。”李长宁微微垂首,“只是夜间偶尔还有些惊悸,想来是心神未定。倒是让父皇为儿臣操心,儿臣心中不安。”
“无妨。”玄宗摆手,状似无意地问道,“朕听闻,前夜你在宫中……走动,似是遇到了些事情?”
来了。
李长宁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后怕:“儿臣那日睡得沉,恍惚间似是走到一处废弃殿宇,见到两个人影……后来便被喧闹声惊醒,才知道是崔大人正在办案,恰巧碰上了。儿臣鲁莽,惊扰了崔大人办案,还请父皇恕罪。”她将一切推得干净,只字不提王德用与羊皮纸。
玄宗看着她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眼底的审视淡去了几分,转而化为一丝怜爱:“无事便好。日后若再觉心神不宁,即刻传太医,莫要再胡乱走动了。”
“儿臣遵旨。”
又闲话几句家常,玄宗便起驾离去。
送走圣驾,挽碧扶着李长宁回到内殿,低声道:“殿下,圣人似乎……并未深究。”
“不是不究,是有人将‘东风’吹到了他耳边,却把惊涛骇浪按了下去。”李长宁走到窗边,看着庭中开始落叶的银杏,“崔望之……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不仅按约定将她摘了出来,似乎还暂时压制了此事可能引发的、对玉真观乃至其背后势力的直接冲击。这要么说明他另有所图,要么说明……他背后的势力,比想象中更复杂。
又过了两日,风平浪静。
李长宁正在殿中翻阅一本前朝杂记,挽碧进来禀报:“殿下,崔公子派人送来一份谢礼。”
“谢礼?”李长宁挑眉。
呈上来的是一个紫檀木长盒。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崭新的《金刚经》,墨迹犹新,笔力遒劲,透着一股清刚之气,正是崔望之的笔迹。
“崔公子说,听闻殿下近日心神不宁,特抄录经卷一卷,愿殿下早日安康。”挽碧复述着来人的话。
李长宁拿起经卷,指尖拂过光滑的纸面,心中微动。她轻轻摩挲着经卷的轴杆,触手微凉,是上好的青玉所制。指尖在轴杆衔接处感受到一道比发丝还细的缝隙——这精密的工艺让她想起前世在陕西历史博物馆见过的唐代葡萄花鸟纹银香囊,那种无论如何转动香料都不会洒落的绝妙巧思。
“更重要的是,”她的指尖在那个星芒刻痕上重重一点,“据墓志记载,拥有这个级别私印的将领,直接听命于安禄山的‘曳落河’亲兵系统。他们的手,竟然已经伸到了内府局的采买上……”这个认知让她的后背泛起一丝凉意。
她屏退挽碧,轻轻旋开玉轴,从里面倒出一卷更细的纸条。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三日后,西市胡肆,有范阳客至。”
纸条末端,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与那羊皮纸上兽头纹样有七分相似的标记。
她将经卷对着光仔细察看,青玉轴杆在晨光下呈现出细腻的絮状纹理——这是于阗玉的典型特征。崔望之用如此贵重的材料来传递消息,要么是极其重视这次合作,要么……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示威,展示着他手中掌握的资源远超她的想象。
李长宁看着那行字,眸中光芒闪烁。
崔望之这份“谢礼”,果然不简单。他不仅确认了她暗示的“东风”,还给出了更明确的时间和地点。这究竟是合作的诚意,还是另一个更深的试探?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无论是什么,这西市胡肆,她都去定了。
这潭水,既然已经搅浑,那就不妨,让它更浑一些。
她将经卷对着光仔细察看,青玉轴杆在光线下呈现出细腻的絮状纹理——这是于阗玉的典型特征。崔望之用如此贵重的材料来传递消息,要么是极其重视这次合作,要么……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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