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个儿出了番邦人被杀的事,官府一时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何人为何而杀,为避免在这节骨眼上再出什么事,索性先将鸿胪寺、东西两市与有番邦人求学的国子监团团保护起来,严查出入。
蔺知乐在外面看了一圈,心想:这可不是我无故爽约,是我当真进不去。然后便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家了。
月出。庭院之中,雪衣临风而立,墨黑的长发,素白的肌肤,像个刀兵化成的妖精。
“蔺小姐,公子请见。”
这高挑女子的声音沙沙的,语气也不怎么好,话的内容却教蔺知乐心中一紧。
哪个公子?大的还是小的?她说“请见”,是不是不见也行?
蔺知乐踟蹰片刻,最终颔首:“好。”
雪衣将她横打抱起,一跃而起。蔺知乐搭着她的肩膀,只觉腾云驾雾一般。
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一直维持到她来到顾府。
胡笳音色圆润深沉,乐声哀戚悲凉,将原曲的愤懑不平都压成安静的。蔺知乐跟雪衣走进东院,听着曲,只觉心都沉了下去。
转过回廊,现出顾维源的侧影。
他穿着白日里她见过的那一身锦衣,外披一件弹墨大氅,垂眼吹着胡笳,侧脸看起来温和又宁静,竟有些不像平日里那个冷面冷言的顾侍郎。
面朝一树梅花披霜戴雪。
蔺知乐愣愣停在原地,仿佛一瞬回到年幼。
难得来蔺府一次的顾维源发现了躲在屏风后的她。
待大人们去书房的去书房,去花厅的去花厅,蔺知乐才和陆涟灰溜溜的牵着手从屏风后走出来。
蔺知言一见她俩就大声道:“好啊你们,竟然敢偷听我们讲话!看我不告诉爹爹和叔叔!”
蔺知乐惴惴不安,陆涟则不屑地朝蔺知言做了鬼脸:“告去啊你,告完以后别想抄我的算学作业!”
蔺知言好比被掐住脖子的鸡,瞬间没了声气。
少年顾维源淡淡地看了他们仨一眼,放下茶盏,起身离开。
蔺知乐慌了,抛下陆涟追了上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说话的。”
“我下次……我从现在开始学做君子,再也不做偷听这种事,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那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是讨厌我吗?”
少年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我怎会讨厌你?”
蔺知乐努力压住受宠若惊的笑意,小心翼翼道:“那你为什么要走?”
少年皱眉:“你哥哥很吵,像只鹦鹉。”
蔺知乐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看了一眼她,又看向槛外怒放的玉兰花树,目光沉静。
正如此时。
蔺知乐突然发现她总是以割裂的眼光看待顾维源,曾经是清冷倨傲的少年,现在是心思深沉的青年,中间隔了四年远走八百里的时光。
现在两者似乎有点合二为一的意思。
她向前一步,顾维源倏地放下胡笳。
雪衣道:“大公子,蔺小姐来了。”
顾维源一抬手,雪衣会意退下。他偏头看向蔺知乐:“有什么问题?”
“我……我得知一些番邦人被杀的内幕。”
说了这一句,她便停下了,像是在思考措辞。顾维源也不催,先是将胡笳收入盒中,而后将身边一只酒壶放在红泥小炉上温着,无事可做了便静静看着面前的梅花。
“若是一男人奸|淫|女子,而后被女子杀了,你觉得该如何定罪?”
顾维源听闻这与朝中推断风马牛不相及的说法也不见惊讶,平静道:“你说定谁的罪?”
蔺知乐一愣,好一会儿才嗫嚅道:“那女子的。”
顾维源道:“平民还是世家小姐?”
蔺知乐不说话。
顾维源接着道:“前者偿命,后者看家世如何。”
蔺知乐只觉得荒谬:“这跟家世有什么关系?”
顾维源道:“你该去看看我朝历律了,王孙犯法什么时候与庶民同罪过?”
蔺知乐抿唇不言。
顾维源毫不吝啬地继续掀朝廷的遮羞布:“若在平常,被查出来,家里人官阶在六品以下的,或许会牵连家里人被贬被罢,本人收押受刑之后被发到庵中修行,要是家里人的官阶在六品以上而三品以下的,就看家中人脉能不能将这事压下去。”
蔺知乐道:“那……三品以上呢?”
顾维源道:“三品以上?没人敢查,更没人查得到。”
蔺知乐急道:“岂有此理!”
顾维源没有搭话。
风来,梅花扑簌簌抖下一捧雪。
她平复一阵,沉声问道:“若有人敢查呢?”
顾维源偏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你?”
蔺知乐不说话。她站在风口,脸颊与鼻尖被吹得通红,目光仍是清凌凌的,倔强非常。
顾维源回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蔺小姐,我府上不缺椅子。”
闻言,蔺知乐愣了。这是叫她过去坐的意思?
她朝他走了几步,见他没有反应,一边缓缓落座,一边打量他的表情。
蔺知乐小心翼翼道:“我、我见过那个番邦人,他手上那枚戒指我也有印象。我说的那位女子,我今天诈了她一下,她就露馅了。”
他让她坐下,就是要谈谈,对吧?
顾维源道:“你何时何地什么情况见的那番邦人?你依凭什么相信那女子说番邦人对她图谋不轨是真的?还有你诈了她一下,她便告诉你她被人……被人欺负了,你是她什么人?”
蔺知乐一愣。
顾维源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蔺知乐道:“一开始是我看见她被番邦人拦在小巷里,那人的举止看起来是不太规矩,被我发现之后,番邦人还朝我走了几步……”
顾维源眉心微皱。
蔺知乐接着道:“然后他看见我家轿夫,就没再往前,好像想跟我说什么,我没搭理,拉着那女子就赶紧把她送回家了。后来我再见那女子,她便没了那日畏惧不安的样子,对了,她家的仆役掉个什么东西,我当时没注意,后来听说死了个番邦人丢了戒指什么的,我就觉得仆役掉下的东西很像我见过的那枚戒指。”
顾维源抿了口酒:“也就是说,起码在你看见的时候,那个番邦人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
蔺知乐颔首道:“是。我觉得疑惑,便上她家去拐着弯诈了她两句,没想到她……看她实在难受,而且有些自寻短见的意思,我便不敢问下去了。”
顾维源很轻地笑了一声。
蔺知乐皱眉道:“你笑什么?好好的大姑娘突然遇上这种事,要是宣扬出去了,以后怎么有脸见人?”
顾维源轻蔑道:“还是那句话,你是她什么人?你诈她一诈她便说了,她不怕你宣扬出去么”不等蔺知乐反驳,他又道,“你自觉立身极正,她可未必。世人大多以己度人。”
蔺知乐无话反驳。
顾维源道:“再说,难道你不觉得一诈就说的话不太可信么?你一诈,她便将她被欺负了这事搬出来,倒像是为了掩盖杀人之实博取同情让你不敢问下去。”
蔺知乐听他这样一说,冷静下来,也察觉到其中说不通的地方。
“当然,我不是你们女子,不知道你是否觉得她的反应有不合理之处,只是随便说说我的看法。”顾维源补充道。
蔺知乐沉默片刻,自言自语:“若真是如你所说,今日我找上门去倒是打草惊蛇了。她家仆役掉东西的时候,她也在,她晓得我见过那人,若是要不留证据便得立即把那仆役的嘴封了,再把那枚戒指藏了。如此我便无法指证她,即便她曾经亲口向我承认她杀了人……”
“她说话时,在场的除了我和她之外,只有一个丫鬟,但那丫鬟当时是在院子外。”
蔺知乐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她没有办法指证傅家三房小姐是杀人凶手。
顾维源瞥了她一眼,缓缓道:“而且,你不觉得奇怪么,能作为使者来到长安的或多或少都对我朝有些了解,怎会有胆子招惹官家小姐,更何况是做出那种事?嫌命太长么?”
蔺知乐惊喜道:“这么说可以从番邦人那边查起?”
顾维源道:“你可以去问问你哥哥,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蔺知乐讶然:“为何?”
顾维源道:“前来朝觐的,没一个敢得罪大晋,兴许你刚查出什么他们便囫囵认了,不管那是不是真相。”
蔺知乐颓然,半晌,哑声道:“你这喝的什么,可以给我倒点么?”
顾维源端着酒杯的手一顿:“蔺小姐,且不说你这话有些自来熟了,你到一个男人家里问他要酒喝,你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合适么?”
蔺知乐抬头看着他:“不愿跟人扯上关系的不是你么?”
她耷拉着嘴角,颓废又忧愁,很不开心的样子。
顾维源转开视线,端着平静语气:“因为不愿跟人扯上关系,所以不给你酒,有问题?”
蔺知乐摸出荷包,拿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自行倒了小半杯酒:“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清,跟你扯不上关系。”
顾维源来不及出手拦,又不能出手拦……要是拦了又换过来怎么办?
蔺知乐小小舔了一口酒,觉得味道还行,又小小喝了一口。冷风一吹,酒气熏得她眼角发红。
“这世上,公道到底是什么?到底有没有公道?”
她喃喃自语。
顾维源不搭话。她又接着道:“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好人做了坏事怎么算,坏人做了好事又怎么算?”
她吸了吸鼻子,眼角红痕更深了。
“世上本就没有完全的好人与完全的坏人。”顾维源低声道。
蔺知乐执着追问:“那到底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看你心中偏向,你愿意觉得他是好人他便是好人,你觉得他是坏人便是坏人。”
“这算什么?若一个人我觉得他是好人,你觉得他是坏人,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好与不好皆是一面之词,判断其是否有罪,却有法度。”
蔺知乐很不赞同地看着他:“法度?这什么狗屁法度?”
顾维源熄了炉火,似是随口附和一句:“是啊,什么狗屁法度。”
顾侍郎:那个洋毛子朝我老婆走过去是什么意思?要不是他已经躺尸了……驱逐出境警告。
番邦人:……(依然没被咸鱼川导演解除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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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感恩(鞠躬)~
上章设定时没注意多按了个20,晚上八点二十才发出来,叭好意思(捂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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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碧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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