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恢复一点意识,尚未来得及睁开眼,谢重珩先察觉了异常。他竭力凝起还有些模糊的视线,本能地望向臂弯里紧紧相拥,状似亲密地躺在一起的人。
素衫雪发,风华如仙。眼下虽阖着一双雪羽长睫,遮住两汪深渊春水,他却深知,那人仅只侧首回眸间,便堪能颠倒众生。
是个妖孽般的男人,也是个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谢七年少夭亡、成为谢重珩至今,倏忽百余年过去,他曾以为,哪怕同处一个时空,这一生到死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那人一面。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那段师徒相处长达十几年的过往,他唯一能清楚记得的,只有他被杀死的那天。除外,寻常点滴、甚至连那人的音容笑貌,都模糊到没有任何印象,如同大梦一场。
即使如此,他仍是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他在心里藏了两世的师尊,他的神明,往生域的主宰,凤曦。
重逢如此猝不及防,令人心神震颤,如九天雷劫刹那间当头罩下。
几乎是在同时,那人也迷糊醒来。
谢重珩不可置信地呆滞着,终于本能地张了张嘴:“师尊……”
神识像是重伤高热后十分昏沉的样子,好像还忘了些事情,记忆也似乎颠倒错乱。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也许是有的。
这一幕让凤曦也有刹那怔愣,恍惚想起他们今生在往生域入口初见之时。回过神来,他直勾勾瞧着震惊不已的青年,面无表情,神色莫测。
即使心神早就在无数交错繁杂的虚妄中变得混沌不堪,他也瞬间敏锐地抓住了异常:这次的幻象,似乎很不对劲,有别于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出场景。
往常的幻象中,因着他下意识地避开凤曦、墨漆这两个曾经伤害过那人的名字,纵然“谢重珩”知晓他隐瞒许多年的真正身份,却从来都只当他是情人凤不归,从未唤过他师尊。
这个原本纯粹依托他意念而生的区区幻象,言行举止都该投射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这次不知为什么,竟像是有了自己的思绪,完全超出他的意料,居然非要跟他师徒相称。
那他什么时候会提及当年谢七被杀的旧事?莫非正是以前的家国大义演绎得太多,所以这一段特意换了口味,全然变成了私仇?
半妖心念百转,兴致忽起。但瞧了半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弯起唇角,懒洋洋道:“怎么了?”
“我,师尊……我……”谢重珩有些语无伦次,偏过头,不敢跟他对视。
此时终于挣扎出一点意识,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紧紧揽在人家腰上,他更觉耳颈如火灼烧。那截细韧如柳枝的腰也像是突然成了炮烙。
根本不及思索前后因由,他勉强压着心里的惊惶和罪恶,猛然缩回手。
谢重珩在正事上再如何胆大妄为,毕竟也是簪缨世族无数纲常人伦框限出来的良家子弟,许多仪礼道德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如此直白地面对亵渎神明、尊长的情状,纵然不是他有意冒犯,仍是犹如烧红的铁,焚烫着他的心魂。
好在两人衣袍尚算齐整,不至于太过难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另一只手臂却被压着,实在不便就此强行抽出。
那人似乎全没发现他的困境,非但依旧理所当然地枕着他的臂弯,且十分自然地拥着他,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呼吸交错缭绕,动静行止之间,皆是那人的气息。
堪称暧昧的氛围逼得谢重珩几乎丢盔弃甲,差点想不顾颜面地逃离此处。
他兀自呆滞当场,面色忽红忽白几番变幻,目光都仿佛不知该落在哪里。凤曦瞧着他,眼中不无探究。
这些反应,是真正的谢重珩突然得知他的身份时才会有的。若真是为着那段私仇,“他”必须是刚刚才知道这点。
一个幻象,竟能真实如斯,性格、表情细节都如此传神,跟本尊几乎别无二致?
这一段竟如此逼真,连因果关联、先后顺序都如此完整、合理?
有意思。凤曦用力将人更往怀里带了带,安抚般跟他额抵着额,鼻尖触着鼻尖,纤长指掌细细摩挲着他的脸颊:“魇着了?为师在这里,没事了。”
真真一副温柔仁慈又值当依靠的好师尊模样。即使是另一个当事人,也全然寻不出半分当年冷血的影子。
属于谢七的十几年记忆中,谢重珩几曾受过他如此珍重以待?他本能地浑身僵硬,指掌死死握起,筋骨都几乎要崩裂薄薄一层皮肉突出来,呼吸都滞住,几乎成了一尊石像。
凤曦于他,有着全方位绝对压制的优势:身份、手段、心性……尤其是感情。先俯首臣服者、视他人重逾己身者,从一开始就已然是输家。
无论谢重珩如今历经血与火的淬炼,何等强悍坚毅、称雄一方,在其他方面都能游刃有余地掌控局面,但唯有于感情一道,从来都卑微如蝼蚁。剖开世家嫡系贵公子的皮囊,在凤曦面前,终究不过仍是当初孤苦无助的少年谢七。
他多年所求,无非神明真正将他看在眼中、放在心上,而非视他如无物、随手杀之弃之,绝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如今所得,却远超他过往半生所能想象的极限。正如沙漠里渴得快要死去的人,不过奢望一口清水续命,却骤然发现自己身处滔滔江流中心。
恐怕绝大多数情绪只剩下惊惶。相较之下,那点惊喜几可忽略不提。
四下完全陌生的房间环境撞进眼瞳,谢重珩才像是随手抓住根救命稻草般,近乎祈求:“师尊,可否……容我先,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我,我们又怎么……”
也不知是他声音太小,凤曦没听见,还是根本没注意,并未答他。霜雪长睫下,眼神中的探究意味明显得即使他不去看,也能感受到。
谢重珩闭了嘴,勉力平复着震荡的心神,自己回忆许久,才从满天满地的混沌中理出一点头绪。
有个对他极其重要的人——陪伴他百余年的盟友、同伴——因他而身陷险境,不得挣脱。他急迫地想救他,却闯进幻象,撞见了那人惨烈的童年。
那孩童虽未长开,却不难看出,正是与他共处此间的人。
纵然他再不记得师尊的模样,剩下的认知却也十分之顺理成章:凤曦也好,墨漆也好,凤不归也好,都只是同一个人在他身边的不同身份。
就这么一小会工夫,谢重珩就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本就知道此事。
这两个念头其实毫无道理可言,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甚至想不起来中间发生过哪些事情,才叫他发现真相,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更完全不知道师尊为什么要欺瞒他。
方才所有的心绪、反应,都不过是出于直觉。那他为什么竟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是阔别多年后,第一次重逢?反应还那么大?
但那些本能的困惑刚冒出一丝头绪,就搅在颠倒混乱中,倏忽沉没,只剩下深信不疑。
瞧着那双朦胧杏眼清明了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凤曦眼瞳深处潜伏着不易察觉的兴味。
那人对他七世的念念不忘,从前他以墨漆、凤不归的身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是大多数时候都丝毫无所触动。却不知,这个最接近本尊的幻象,在这样一处独立的天地间,在他的回应,或者近似于诱|惑下,又会如何呢?
深沉如许的情,跟杀之弃之的仇,他又该怎么抉择?
半妖微笑起来。
他神色温柔,眉梢眼角都是情意,却不无恶劣地靠过去,在他颈窝里蹭着,就像以前正常的幻象里,他们每次反目成仇之前,那些尚且温情脉脉的时光:“怎么了,重珩?你不是说,是来陪为师的吗?”
一句寻常的话也让他说出了十分的黏腻缠绵之感。温热湿润的吐息一道一道,随着他胸腔微微起伏的节奏,不疾不徐地抚着极为敏感的脖颈皮肤,舔舐一般,很有些缱绻意味。
然而这还不算。妖孽男人摸索到那只艰难逃开的手,将它重新揽回了自己腰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想要徒弟也抱着他。
头脑中仿佛轰然一声,谢重珩刚刚拼凑起来的神识炸得粉碎,只剩一片空白。
多数时候,他尚且算得上度己以绳、恪守仪礼,若非必要,更是绝少主动跟人如此没有分寸地接触。虽说之前跟凤不归和墨漆不是没有过类似、甚至更亲近的情状,但,那时他好像不知真相,自然无妨。不过是回头想起来觉得羞耻罢了。
眼下面对的,却是凤曦本来的身份。现在他们的关系是明明白白的师徒,身份就是一道鸿沟。
这般喁喁低语,耳鬓厮磨,悖德、渎神的罪恶感已经足以致命。借他谢重珩十个胆,也不敢明知故犯,如此冒犯神明、尊长。
若说两人不知为什么相拥着同眠、共醒是场意外,尚算情有可原,那现在算什么?
始作俑者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有意无意地,气息钻进了他耳朵里,颅脑深处。不可自抑的酥痒钻心彻骨,谢重珩克制不住地细细战栗着,几乎要当场崩溃。
他一向不怕疼,却怕痒。单只这点也能要他生不如死。
更何况,这副温柔、黏人模样的师尊,跟他记忆中,心念一转便可诛灭万千幽影,兴之所至,养了十几年的徒弟也能随手就杀的冷血残酷神明,一句判若云泥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桩桩件件,都彷如惊天霹雳般,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他的心神,颠覆他的认知。
重新挣出一丝清明,谢重珩强迫自己压下逃走的冲动,试图悄悄挪开手,竭力维持住该有的仪态和距离。微微发颤的声嗓却泄露了他心绪的滔滔波澜:“让师尊担心了。我没事,可能只是对此处从无印象,不太放心而已。”
本是句正常师徒间正常的回答。凤曦终于撤开一些,意味不明地默然半晌,却慢吞吞道:“为师怎么觉得,你今日一副视我如洪水猛兽的样子?嗯?”
他眉睫低垂,彷如瞧见陷阱中濒死挣扎的猎物,兴致越发浓厚,半真半假地演着。
听出他话里隐隐的冷意,谢重珩霎时就想起幻象中所见,本该是他至亲的两个人口口声声骂他是妖邪,心里一恸。
一幕幕惨烈景象犹在眼前,不仅是凤曦终身不可触及的伤痛,也是他的。
即使身份转换,这人还是能不经意地一句话击中他的死穴,将他拿捏于指掌间。些微的熟悉感终于让他恍惚觉得,果然还是当初认识的墨漆、凤不归。
“我,我没有……”谢重珩狼狈不堪,思绪都几乎要打结,简直不知该怎么应对。
一贯恪守的仪礼道德与亲近师尊、稍稍安抚他终身的痛苦,二者绝无共存的可能。若择其一,该如何选?
他心里天人交战,眼神掩饰不住地挣扎,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从前。
他消沉颓丧时,墨漆和凤不归也总是喜欢紧紧抱着他,无声地安抚他,尤其是行宫之围后。虽说身为一个男人,却被另一个男人当成弱者如此对待,多少令人有些难堪,但不可否认,他心里确实好受不少。
像是终于有个值当绝对信任的地方,能无条件容留他疲累朽败的身心,让他可以短暂放下背负的那些罪孽和重任,稍稍喘口气。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不过片时,所有心绪撕扯终结于凤曦一句不依不饶的落寞低语:“你从前并不是这般态度对我。是因为……”
谢重珩终于一咬牙,抬手回抱过去,只是虚虚拢住,没敢抱实:“对不起,师尊,我,我睡迷糊了。”
罢了,也许单只是因为从前的经历太过惨烈。他强行克制着逆伦悖德、冒犯神明的羞惭和罪恶感,自我开解。
以前他不懂,一个素来冷血无情、手段足以傲视整个往生域的幽影,为什么居然会如此了解这些安慰人的温情举动。但旁观过凤曦的童年后,他明白了。
这是那人延续至今的执念,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方式。
想必那段炼狱般的岁月,弱小无助的孩童痛苦到难以承受时,也曾一次又一次地奢望有个人,无论是谁,可以向他伸出手,抱一抱绝境中绝望到但求一死的他。哪怕能让他暂且倚靠片时、给予他一丝温暖都好。
可惜悠远到数不清的日日夜夜,直到他熬过漫长而难以想象的酷刑,他也没能等来这个人、这个怀抱、这缕温暖。
或许师尊也不过是本能地想要借此汲取一丝慰藉和温情。虽说对于师徒而言,未免有些怪异,但……放在他们身上,也勉强说得过去。
毕竟两人无论走到哪一步,仇怨也好,平和也罢,他们都是彼此在两个时空里唯一的牵绊。
至于愿意换成现在的态度对他,那也许就是身为尊长,试图安抚曾被他严重伤过的徒弟。仅此而已。若是多想,不啻于冒犯。
谢重珩竭力说服自己。
徒弟的回应明显让凤曦心情好了不少,方才还有些紧绷情绪都似乎放松下来。
他展颜一笑,越发亲昵地贴着青年,轻抚着他的长发,温润薄唇更是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他的脸颊。说的话也柔情脉脉,且贴心至极:“若是将我当成师尊会令你不自在,你就当我是墨漆,是凤不归,也是一样的。”
“……”谢重珩木着脸,闭口不言,彷如一半泡在冰水中,一半浸在熔岩里。
偏偏在这种时候提起那两个身份,简直是杀人诛心。
纵然他再禁止自己思绪乱飞,也不免联想起那场没有太多印象的意外,墨漆对他用强后,出于愧疚和责任,如何好声好气、悉心待他,以及凤不归如何温柔体贴地照顾他,与他同卧同起耳鬓厮磨的情境。
眼下这近似于激情后温存的局面,他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哪怕只是简单地“嗯”一声,他也答不出口。
勉强忍耐片刻,谢重珩终于受不了这种令人几欲发疯的诡异暧昧,也是需要时间自己冷静冷静,寻了个还算合理的借口:“师尊,我,我想,先出去查探一下。”
凤曦不置可否,又黏黏糊糊抱了他一会,方才默许地松开手。
瞧着青年近乎仓皇地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他渐渐收了笑。那张颠倒众生的妖孽面容没有表情时,无端就显出几分冷血残酷。
相较于“谢重珩”对他的称呼不对劲,更离奇的是态度,像是要竭力收束着曾经的懵懂心思,像真正的师徒一般相处。
凤曦想不出为什么。这个幻象太过真实,真实得几乎令他错觉不是幻象,而是本尊。但……他心里嗤笑一声,为自己痴心妄想的期待。
反正无非又是重复前面那些先两心相悦、后互相残杀的经过,殊途同归。短暂的疑虑后,他也就顺其自然了。
虽则他如今本该照样以凤不归的名义同他相处,但“谢重珩”既然甘愿如此做小伏低,这是现世中绝难体验的新奇待遇。那他就暂且换回本来的身份,陪着演下去也无妨。
曦是他的名,不归却是他的字,左右都是他。
半妖侧首望向窗外,但见两侧山坡上松风阵阵,竹枝摇摇。须臾,他重新弯起唇角温柔一笑,碧色眼瞳中冷光幽幽。
此处是一道不知名的幽静山谷,全然陌生的地方。松林竹海掩映着低谷,枝桠起伏间,露出一座黛瓦粉墙的寻常民间小院。院外一排竹篱,藤蔓缠绕,边上一丛七色芙蓉开得正好。
谢重珩端着一碟收拾干净的鱼肉出来,抬眼打量着面前的一切,不自觉地就怔愣住,心里一阵恍惚,总有深陷一场迷梦的不真实之感。
这一方天地广袤无垠,似乎只有他跟凤曦。两人在此生活已有数日,还养了一只不知从哪来的肥猫,唯有一句岁月静好可堪形容。
他知道自己忘了些事,只记得本是为救师尊而来。但怎么看,都跟险境不搭边。最初醒来时的惊惶也连同种种不对劲、不合理的直觉一起,诡异地迅速沉淀下去,杳无踪迹。
那“救”的念头又从何说起?
稀里糊涂过到现在,谢重珩依然不知此为何处,该怎么做,结局又会如何。如果一定要说哪里不对劲,那就是太完美了。
抛开凤曦反常得诡异的状态不提,这些倒更像是大致照着他偶尔期盼的人生结局而设:功成身退,归隐山川。
此间的日子太过安宁,给心智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迷雾,一切都似真似幻,让人彷如活在半梦半醒间。谢重珩近乎本能地并不想寻根究底,去思索这一切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以免惊破这比最美好的梦境还要难得的时光,逃避一般。
他甚至好像忘了还有“将来”这回事,只错觉仿佛可以就这么过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纵然他身在其中,总有些脱离掌控的迷惘不安。
一声十分不满的“喵嗷”将谢重珩的思绪拉回现实。他一低头,却见那只橘白两色间杂的肥猫正蹲坐在石台上,守着个空盘子,趾高气昂,监工一般。
这是嫌弃自家奴才伺候得不够尽心的意思。
大昭的前代文人墨客将这种毛色的猫雅称绣虎。谢重珩惯常带兵,出入沙场,觉得绣字未免太闺阁气,于是直接砍掉,呼为“虎哥”。
他不由一笑,俯身挠挠它下巴颏,直挠得它抻着脖子,眼睛都眯缝起来:“抱歉啊虎哥,是在下怠慢了。”
正待将鱼肉倒进猫碗,一只纤白指掌随即伸出,整个覆着他端着碟子的手,稳稳按住。
谢重珩略略侧首,不意外地瞧见凤曦唇角弯弯,狭长狐狸眼中却没什么情绪,正盯着虎哥,莫名有些冷厉。
自他出现,肥猫的气势就肉眼可见地迅速萎靡下去。再被他一盯,立时怂了,又不敢离开,只得乖乖原地趴下,蔫头耷脑地,一副老实模样。
凤曦拖腔懒调地下了评判:“小人得志,见风使舵,畏威不畏德,说的就是它。不过稍稍假以辞色,它就尾巴都翘上了天,真将自己当成了主子。也就能欺负欺负你这样真正在意它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说什么奸佞。谢重珩失笑,拍拍他的手:“师尊怎的跟一只猫计较起来了?”
那只手收回,鱼肉总算进了猫碗。
虎哥畏畏缩缩地觑了一眼,试探着起身。见那妖孽男人总算没有反对的意思,它十分狡猾地赶紧一口叼起吃食,垂着尾巴飞一般逃走了。
凤曦一时没说话,从背后圈住那把劲韧腰身,将头搭在他颈窝里,方才懒散道:“为师同它计较什么?只是觉着你太过纵容它。”
这等姿态,莫说师徒,放在两心相悦之外的任何关系中,都亲密得过了头。哪怕是相伴百年的墨漆,哪怕是单方面倾心于他的凤不归,其实都不太合适。但他言行十分自然,仿佛没觉出任何不妥。
湿热的呼吸在脖颈间勾勾缠缠,仿似一缕毛发悠悠扫着,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谢重珩略略僵住,本能地就要反抗。
他指掌都已经抓上了凤曦的手腕,却下意识地回头,瞥见雪羽长睫下,那双眼中隐忍的落寞,像是猜到了他的打算,心里顿生无力之感。
……又来了。他默默地暗自叹了口气。
倒不是抵触,单纯是不自在,难以应对。念及两人现下的状态,谢重珩本就有些昏沉的神识越发茫然。
凤曦如今待他,可谓温柔至极、包容至极,甚至有些黏他。他喜欢跟他亲近,尤其喜欢拥着他,耳鬓厮磨,气息交融。
莫说从前的谢七,哪怕他后来坐拥半个往生域、敢挑战大昭帝王权威,这也是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相处情境。纵然凤不归曾为他几乎倾尽一切,在他面前都绝没有这么黏糊。
但,谁家的正常师徒会如此亲密?
谢重珩心里挣扎不已,却又不知该怎么做,才能一边拒绝过分的靠近、维持应有的距离,一边又不会让凤曦误以为自己是因他的身世,有别的看法。
神明该是肆意傲然的。他见不得因着自己的疏离,让他眼中出现那些黯淡神色,每每溃不成军,只能默默地咬牙忍下羞惭、罪恶之感,将那些恪守半生的仪礼道德底线让了又让,处处顺了他的意。
或许适应是人的本能。不过这短短数日,他已从最初的惊悚,淡化成不安,现在竟都有些习惯了。两人的相处已经比之前自然了许多。
沉默一瞬,谢重珩自暴自弃地松了手,却不敢再看他,只能垂下目光,盯着腰腹间横亘的素白袍袖。
瞧着他泛红的耳颈,凤曦心情大好,得寸进尺地贴过去蹭了蹭,十分亲昵的模样,唇角的微笑却带了些莫测的冷意。
还是有些抗拒。看来短时间内,这幻象很难将他那三个截然不同的身份融合。
按他先前的看法,他们必然要重复之前先相许后相杀——他单方面被杀的过程。他知道“他”太像本尊,很可能不会主动,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等待,而是直接由自己出手。纵然这个“谢重珩”再如何逼真,也该迅速接受他。
何况人都是受感情操控的生灵,面对温情时,心里的贪恋之深和防御的崩碎之快都远超自己的想象。哪怕是本尊在此,有七世的念念不忘、墨漆的风雨百年、凤不归的深重情意为铺垫,无需多久,什么样的桎梏都终将被瓦解。
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谁想他越靠近,“他”反倒退缩起来,甚至绝口不提当年的仇恨。一拖数日也没个结果,半妖已有些不耐。
不过本着戏到中场,不好半途而废的态度,他勉强自己按捺着这次要不要试试先下手为强,将之撕碎的冲动,决定再等等。
谢重珩并不知道那人在想什么。但他几乎可以确定,方才为着他对虎哥的态度,凤曦竟隐隐有些吃味。只是碍于身为师尊的颜面,终究没有明着说:“怎不见你纵容纵容为师?”
但,以他们这般混乱的关系,还要如何才算纵容呢?又该如何纵容呢?
青年心绪繁杂,没发现那正温柔拥着他的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跟方才看虎哥没什么区别。
然而不过倏忽间,那些冷漠的审视就尽数收敛。再开口时,他又是一贯的体贴柔情:“你手怎么了?”
指尖冒着一串血珠。方才收拾鱼肉时,谢重珩手上不慎扎了根粗大的鱼刺,尖头断在了肉里。
房间里煮茶的声音带着茶香飘来荡去。青年倚在窗前软榻上,似乎在看外间风景,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食指,颇有些一言难尽。
本不是多大的事,挑出断刺就行,于他而言,连伤都算不上。凤曦却非要替他处置,怕不小心会更严重。
可不是严重么?再晚一点都该愈合,想包扎都来不及了。
若是换了个人如此对他,谢重珩多少会觉得受了侮辱。但这个人是他师尊,他连拒绝都无能为力。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凭什么会认定,这个跟他记忆中的神明截然相反的人,果然就是凤曦。毕竟这几日,那人从没唤过他那个天上地下、唯有他们两人才知晓的称呼:小七。
其实也说得过去。
当年往生域中,是凤曦亲手将尚且年少的谢七杀死,抽出魂魄放逐到大昭,造就了如今的谢重珩。即使师尊特意从千年后的往生域追着他而来,他们才会再度相逢,然而那个名字和那段过往,终归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一柄利刃。
重逢至今,温情融洽,谁也不愿先提这事,也是正常。
何况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墨漆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他似乎极其了解,即使有巨大分歧也不失默契,仿佛曾经一起生活过许多年,更不遗余力地帮他,提前悄然布下种种安排,处处替他的任务着想。
更何况,这数日来,那人的反应也毫无破绽,更没有否认什么,越发能从侧面加以证实。
“想什么呢?那么投入?”凤曦那把特有的散漫声嗓传来。谢重珩挂起微笑回头,肩臂却被人亲昵地搂住。
一盏温度恰好的茶水抵上他的唇:“别动,你手受了伤,我喂你喝。”
自从手被包扎好,谢重珩心里就压了些事,此时嘴角都几乎要抽搐,那点笑已有些挂不住。
最初他尚且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但这几日的相处,他却绝对可以确信,凤曦是存了心的。
异常的亲密触碰也就罢了,他勉强还可拿“师尊只是借此汲取慰藉和温情”替对方开脱。这算什么?他是以什么身份和心境跟他这般……如胶似漆?
若说是心悦于他的凤不归,却又从不曾言明。若说是师尊凤曦,天下哪对正常师徒会这么腻歪?若说是盟友,过往百年,纵然他重伤到生活都不能自理,墨漆也决计没有体贴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甚至连问一句的立场都没有。否则倒显得他心有妄念,悖逆不堪。
两世轮转,无论哪个方面,占据主导地位的从来都是凤曦。他可以在三个身份之间自由变换,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被他牵着走的人却绝无可能如此随性。
谢重珩若是依然被蒙在鼓里倒也无妨。但他知道了真相,势必要将心都磋磨出层层血泡,破得血肉模糊,待结出厚茧,方能稍稍适应。
而这一切至今也不过短短三五日。凤曦根本没有给他循序渐进的机会,而是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他的痛苦就尤其要翻倍。
嘴唇蠕动两下,谢重珩想说他不是手断了,只是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口子,放在寻常人家的女子身上都不会当回事,何况他一个出入沙场的男人,想说他惯常用的右手还好端端的,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然而静默一瞬,他终究还是将所有话连同茶水一并咽下。随即,一块大小恰好的糕点又送了过来。
“……”青年额角青筋都几乎绷起,终于有些无法忍受这种唯有情人之间,才不会显得突兀的黏糊行径。他抿紧了嘴,强迫自己暂且当一尊不言不动的雕像。
对于谢重珩而言,这几日的所谓岁月静好终究不过表面功夫。内心深处,可谓煎熬。
他一边冷静地想维持单纯的师徒关系,认为他们万万不该如此亲密,为自己那些因此生出的纠结感到无比羞耻、愧疚,一边又克制不住,贪图这种差点就能抚慰过往一切伤痛的柔情、独一无二的偏爱。
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而那一点比天下最罡猛的刀势都更暴烈,足以摧毁他生出痴心妄想的所有可能。
当初凤不归的深重情意和种种付出,谢重珩不是没有心生感触甚至冲动。再跟他两世的懵懂心思、墨漆的百年携手、凤曦如今的态度结合,看起来似乎是最完美的局面。然而,他虽从不怀疑这份感情,但更加坚信,它太过莫名其妙,几乎找不出任何线索。
神明从千年后追随而来,特意在往生域入口等候,并非是舍不下他,也不是后悔曾那样对他,更不是心怀绮念,而仅仅是为着确保中途不会出错,要亲自带着他去完成谢氏残余族人的血祭所求,消解反噬。
至于盟友,堪称漫长的岁月过去,谢重珩也从未察觉半分多余的情愫。怎么化身为凤不归才短短三两年,偏偏就钟情于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非他不可了?
他还不至于如此自恋。何况现在真相大白,他们还是师徒。
这不仅是一个名分,隔着伦常的鸿沟,纵然可以越过,也需要许多时日和契机。更有烙刻在他记忆中的,师尊曾经对他是何等的冷酷无情。
撕开那层黏稠可口的蜜糖,内里还有这一滴穿肠噬骨的毒药。
说到底,最年少热血的时候,一腔不掺杂任何图谋的单纯敬慕遭到那样冰冷的对待,即使谢重珩心中无恨,多少也总有些悲哀和畏惧,潜意识里不敢不引以为戒。
凤曦待他再怎么温柔,本质上毕竟还是喜怒莫测的往生域主宰,行事但凭心情。而他早就过了意气用事、单单为感情就可以盲目到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年纪。
理智让谢重珩竭力说服自己,绝不能就此生出什么妄念。他改变不了师尊的想法,只能假装云淡风轻地接受了这诡异的状态,明面上从容不迫,在“正常的徒弟”和“顺从师尊”之间,勉强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他兀自思绪缭乱,层层打着死结,全然没发现始作俑者不无恶意的眼神。
凤曦唇角弯弯,笑吟吟地看着怀里仍在强自忍耐的人,看着那点绯色从耳尖蔓延开,染上浅浅蜜色的面颊、脖颈,云霞一般。
还带着些火热的温度。一时没忍住,他仿似无意地用鼻尖和嘴唇轻轻蹭了蹭,不出意外地瞧见那人的皮肤都微微战栗起来。
凤曦:叮!你的可爱老狐狸已上线,求摸求撸求抱抱。
虎哥:我只是你们play的一环。
小谢:你俩都过来,我手有点痒,借你们皮毛蹭蹭。
忘的都是不该忘的关键,真就选择性遗忘。别问,问就是谢重珩本就是个傻子(bushi)。
其实这是两人都受了心魔气侵蚀,共同构建的幻象。
说到底,这段生活是他们两个人的愿望,但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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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迷梦之幻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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