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须发皆张,怒目而视,几乎恨不得当场将他活撕了。有人更是怒吼出了大伙的心声:“呸!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抖威风罢了。”
“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什么东西!”
抬手压下沸扬的人声,纪含英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性子问:“为什么?”
“他们言行举止并无丝毫异样,甚至还记得谨守军律,自觉止步于拒马之外,可见神智清醒。大帅总得有个说法吧?哪怕要先将他们关押起来查究,也好过弃之不顾。”
硝烟血腥的战场夜色中,灵尘最强精锐的主将凛然沉着脸,目如锋刃,情绪虽不激烈,却尤为狠戾嗜血,气势慑人。
谢重珩从容与之对峙,非但毫无怯弱,竟还隐隐压过一头。
“将军,开门啊!”底下撕心裂肺的惊号兀自此起彼伏,一群人仰起头,满面悲恸、绝望、不可置信,望着城墙上的袍泽,“快放我们回去,尾鬼真的趁夜偷袭了!”
几句话的工夫,雾气已无可抵挡地缓缓铺陈过来,距他们仅数丈之遥。
“这雾有古怪,恐怕阴阳神侍有什么阴谋。他们尚未换装,还在雾中呆了那么久,说不定已经中招。”沉默一瞬,谢重珩说了一半实话。
从那群人站到门外开始,他腰侧的碎空刀就一直震颤不休。这会子再细想他临时决定下来,与其说是一时兴起,不如说更像是看见海雾时,潜意识里倏然跟什么惨烈至极的细节关联起来,冒出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危机感。
可谢重珩也不确定究竟有什么问题,证明更是无从谈起。总不能说,一切全凭他的直觉。
一头是全无了解、不知所谓的主帅,一头是知根知底、出生入死的同袍,谁人可信,一目了然。纪含英终于忍无可忍,怒极而笑:“那是因为他们这几个时辰一直在外值哨,还来不及换装,并非他们的错!”
“谢重珩,忘了当年在燕子口后有追兵,被拒之门外的滋味了吗?你要我将这二十几个将士留给尾鬼人,却自己都说得模棱两可,连个像样的理由都给不出,未免太过荒谬。”
当下扭头喝道:“开门!”
话音刚落,只听铮然一声。纪含英左肩微沉,一把乌沉沉又浸着月华之泽的窄刃已架在她颈侧,年轻的主帅面无表情,杏眼如刀:“谁敢?”
“纪将军若要违抗军令,纵放可疑之人入内,本帅即刻将你军法从事!”
谁也没想到谢重珩竟敢莽撞到孤身犯众怒。几乎是在同时,周围的刀枪箭矢也齐刷刷对准了他。
主将在无数人眼皮子底下遭人挟持,简直是整个镇邪一卫的奇耻大辱。将士们一生刀头舐血,可不管什么这帅那帅的,眼神直要将他剔肉剜髓。
城堞上一时剑拔弩张。
事关整座城池的生死存亡,谢重珩心知绝不能退让。略一思索,他放缓了态度,化出他的陌刀:“这样,将这刀丢下去,让他们一个个上手试。若无异样,本帅非但允其进入,还会当众认错赔罪。”
双方对峙须臾,纪含英反倒突然冷静下来:颈侧的锋刃似乎一直在轻微嗡鸣,并非人为,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隐隐躁动般。
谢重珩的身份在谢氏嫡系仅次于掌执,所用之物非止珍罕奢侈,更可能有不为人知的隐藏效用,莫非……
身为这支铁血精锐军|队的主将,纪含英的见识、反应、魄力都可谓超群绝伦。她这种人一旦心生警惕,原本觉得正常的事物也能瞬间暴露出许多问题——
堡垒外的雾气不知何时已不再蔓过来,而是止于瞭望队身后。铺天盖地的灰白怪物慢慢涌动着,似有忌惮,只能隔空逡巡,伺机大开杀戒。
虽尚有重重疑虑,纪含英仍是当机立断,冲禆将使了个眼色。
无数道心绪各异的目光居高临下,死死盯着底下的将士,看他们怎么挨个去拎那柄陌刀。亮如白昼的灯火映照下,门外几乎无所遁形。
通过考验的先集中在一侧。一连九个,毫无异常。轮到第十个时,谢重珩突兀地撤了碎空刀,浑不在意依旧对着自己的重重锋镝。
两人飞快对视一瞬,竟都默契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和决断。纪含英蓦地遥遥一指最边上的人,喝道:“你,出来。”
那人原本正极其谨慎地一点点往后挪,连身边同伴都毫无察觉,闻声一呆,本能地退开两步。
将领点召,岂容退避?便是再迟钝的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纪含英劈手夺过一副弓箭,堪堪对准那人,却见他坚毅黝黑的脸上突然裂出一个扭曲的诡异笑容。众目睽睽下,他的躯干四肢霎时塌陷,化成无数条张牙舞爪暴射而出的细线,支撑着孤零零一颗脑袋。
谢重珩瞳仁遽缩,想也没想就抬手拔|出一个兵士的腰刀掷出,同时厉声道:“放箭!”
雪亮的锋刃倏然破空,一出即至,刹那钉穿其头颅,将之击得粉碎。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同样的竟还有数人。变故猝起,底下其余正常的将士根本无从躲避。
惊惧撕裂的惨号声再度划破夜空,纪含英暴喝下令:“格杀勿论!”
城堞上寂静如死,唯余弓弦唰然之音。
众人一边飞箭如雨,射向白天还一起吃饭吹牛的同袍,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被那些细线缠上,身体又迅速化为同样的诡线。
堡垒外一时像是矗立着二十多只人首异形大章鱼,拖着万千腕足四下游走,快得几乎晃出了残影。躲避箭矢的同时,杀人线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驱使着,再无顾忌,潮水般往前涌。许多甚至沿着护城结界往上攀爬,交织成一片浓灰色墙面。
密密麻麻的细线在眼前蠕动,黏液反射的幽幽微光闪烁不定,直看得众将士头皮都差点炸开。眨眼工夫,其中几束倏然钻进结界动荡出的空隙,劈头盖脸扑上了一个兵士。
周围的人立时大惊失色,如见瘟神般猛地弹开,调转刀箭对准了他。
纵是死人堆里杀出的铁汉,也不免对这等恐怖又恶心的东西生出惧意。那兵士疯狂抖动着身体,面罩下的嘶吼都破了音。
他长长嚎完一嗓子,却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痛苦和变化,反倒是诡线触及他盔甲后,就“嗤”的一声烟消云散了。
死里逃生的人喜出望外。不防乐极生悲,一股像是三伏天堆沤了两个月的腐尸味猛地灌入肺腑,熏得他白眼一翻,竟生生被熏晕在地。
城堞上顿然哇声一片。纪含英咬牙勉强忍着呕吐之感,面无表情默立一旁,盔甲下,满身冷汗涔涔淌出。
好歹毒的功法!好阴险的手段!阴阳神侍竟不是直接将那二十几人全部变成怪物,而是只有少数几个,却意图利用多数没中招的将士骗开关防。
若那些护具不是刚好先一步送到,若谢重珩不是恰巧过来,强硬阻止……他们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闻过类似的先例,几乎必然中计。
不过短短一会,纪含英对新任主帅的看法已大为改观,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谢重玟会支持他。
从第一个人异化到全部射杀,拢共不到三分之一刻。时间不长,却堪称惊心动魄,直让人感觉仿佛熬过了百年。
头颅既破,诡线们失了宿主,只能就地瘫倒,随即散成缕缕乌烟归于天地。仅有满地零落的碎骨脑浆提醒众人,这并非虚妄。
另一头,一言不发、安静目睹了所有经过的凤曦脸色阴森,待尘埃落定,忽然道:“我该亲自过去,杀了那四个鬼邪。”
他极少越俎代庖,直接干涉徒弟的事,可见此番实是危险至极。
对谢氏军而言,这确实是最快捷有效、伤亡最少的好法子,谢重珩却断然拒绝了。他有自己的考量。
能让凤曦都认为霸道、厉害过头,四神侍恐怕远不止他们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背后必然另有古怪,很可能借助了不为人知的力量。
他不能让凤曦现在就损耗过甚,再跟天绝道中枢恶战。这是他和整个谢氏度过最后难关的希望,更是他认定一生的人,于公于私,他都冒不起这个险。
谢重珩故作轻快,忍着羞耻唤出床|上情浓时的称呼,给老狐狸顺毛:“曦哥哥不必担心,看着永安就行。这边暂时没你想象中的艰难,我应该对付得了。”
“此战最大目的是驱退尾鬼,而不是斩杀四神侍。既无足够合适的机会,就不必非得跟他们死磕,两军对阵,我还奈何不了那些兵将吗?只要他们的人死得够多,自然会退走。”
凤曦权衡片刻,再没多说什么。
雾气渐退,危机暂解。送走两尊大佛,将士们激动地重新摸着自己那身能保命的新盔甲,互相锤着肩膀以示庆贺,喜悦溢于言表。
欢腾的热闹之外,三名校尉木然地并肩返回营地。
其中一人忽道:“有句话我知道不该问,但……若是将军先不叫破蒋青的异样,那些通过了考验的是不是多少还能回来几个?你们说,将军是不是有意的?”
那两人都没立刻答话,少顷,才茫然道:“可你也看到了那场面有多诡异,谁能保证他们身上就没有别的问题呢?换成你我,敢不敢为了救十个八个人,拿数万将士和整个城池的安危去冒险?”
“不错。莫说将军不可能手下留情,那位大帅也必不相容。”
被谈论的人此时正在策马返回的路上。
纪含英倒是坦荡利落,先抱拳致歉:“这次多亏大帅两番及时相助,否则后果不可预料。是末将孤陋寡闻,冒犯了大帅,末将……”
“纪将军言重了。”她正待躬身赔罪,谢重珩抬手虚扶一把,也大方揭过,“事出突然,也很难一两句话解释清楚。何况有些内情不能当众言明,适才多有得罪,对不住。”
“但不知那些是什么鬼怪?”纪含英虚心请教。
两人并辔而行,随行将士都缀在后面,也不怕旁人听去。谢重珩眉目沉郁,想起他父母战死的情形:“阴阳神侍的‘玉碎’功法,你们未必听过。”
“那些诡线是他亲手凝就的第一代阴怨,只要在宿主彻底死亡前搭上别的活物,就能无限蔓延,比瘟疫更可怕。哪怕只有一个被侵蚀者进来,灭掉整个龙潭城也只在旦夕间。”
谢重珩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玉碎,只因这原本是敌人万不得已时的同归于尽之招,上次搭进了前任阴阳神侍和精英门人的性命才能施展,还必须受术者甘愿忍着痛苦配合,等到合适的时机释放,才能真正发挥效用。
不料仅仅四十年后,敌人已能随心所欲地操控并收放自如,甚至能完全控制被侵蚀者的言行,主动寻找、创造机会,其进度堪称恐怖。
这背后的含义,谢重珩比任何人都清楚。隐去谢正廷兄弟那桩秘辛,他挑着能说的尽量说了。
纪含英变了脸色:“如此诡异,防不胜防,我们岂非只有被动挨打的份,难有胜算?”
谢重珩道:“据我看,暂且不至于。阴阳神侍参战至今两个月,这是‘玉碎’第一次出现,说明施展不易。他需要时间准备、蓄力,或是有别的限制,不太可能想用就用。”
“新式护具是专为克制阴灵鬼邪而制,未装备者切忌前排对敌,不可掉以轻心。城外的哨塔几无防御,恐怕得废弃了。”
今夜所见,让谢重珩本就沉重的心终于直接砸进了深渊冰窟。他接下的,十足是个烫手山芋。
此番可谓天龙大地存亡之战,但他实在无法看好战局。继续这样打下去不过是徒耗实力,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必败无疑,除非尽快改变整个主战场的战略,方有取胜之机。
谢重珩已有初步设想,但那却是必然招致天下唾骂、史书上都难评功过的惊世悖逆之举。且,事关他过往多年的心血,整个永安嫡系的存亡。
最要命的是,跟四十年前的谢烽相比,同样的职位和重任,他这个主帅却水得很,连真正的决策权都没有,必须先说服灵尘绝大多数掌权者同意。
谢重珩一边暗中推敲计划的可行性,一边相继去了压力相对较小的谢灿和谢敬安处,以验证自己的判断。
灵尘暂且无事,凤曦却要一边抓紧补救传送阵,一边思索对付诡术神侍神魂攻击的对策。除外,幽影们已将那堆沧泠手书摘抄的籍册翻查了七成,提交了近百个鳞甲类洪荒生灵的资料,都需要他抽空一一甄别。
细查之下,仍有九个模棱两可,不得不留待进一步筛选。
前两件至为重要的事处置得差不多,凤曦心力交瘁,累得甚至没心思维持人身。原本蓬松柔滑、极漂亮的九条尾巴上,皮毛都明显黯淡下来。
他头痛欲裂地扑在被褥中,喘气的间隙偶尔一动蔫哒哒的耳朵,正想缓缓,却察觉帝宫那头有些异样动静。
凤曦才恍然想起,不久前谢煜说过,最近宫里秘密忙碌,有悔真人也许要择日开坛施术,炼化宫氏气运。
……又来活了,好样的。
村口拉磨的驴尚且有歇息睡觉的工夫,他堂堂往生域主宰,现下是越活越回去了,混得还不如驴呢!老狐狸悲愤不已,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哭都没地儿哭。
他从有意识起就不记得自己何曾这般辛苦过,可这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哪敢有半个字怨言。
咬牙爬起来,凤曦顶着比厉鬼都重的煞气,隐身御风,掠往帝宫正北处的承天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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