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秀奎刚跪下来,就听陆知州问:“你举报潘秀云和人私通,是亲眼看见了,还是听见了?那野男人又是谁?”
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史秀奎懂得在知州大人面前必须拿出确凿证据,不能像以前那样写举报信就能奏效。
他脑筋转了十八圈,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占上风。
突然间他有了主意,挺起身来回话:“那个野男人,就是区区在下。”
陆知州问:“证据呢?人证或者物证都行。”
史秀奎道:“我的新婚妻子能作证!她如今正为了我以前的风流韵事嚷嚷着要和离呢!”
陆知州当了这么多年父母官,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儿,他被气笑了:“你妻子又有什么样的证据?”
史秀奎小心翼翼地说:“大人,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证据,按照咱们大宋的律法,只要丈夫不犯罪或不同意,女人是不能主动和离的,对吧?”
他说得越多,越说明他并没见过任何实证,否则就不会这么浪费口舌了。
陆知州只好拍下惊堂木:“本官是在审讯你污蔑潘巧云一案,少给我牵扯不相干的!”
说完这个,他吩咐衙役:“来,把史秀奎的媳妇带上来。”
洪三娘很快被带了上来,只见她穿红披绿,头顶着云鬓花钿,行动和说话间俨然是一位女娇娥,无非是身材壮实,皮肤粗糙些。
可陪在大小姐身边陪同的盛凌云一眼认出:“这不是洪大郎吗?”
老天,你原来嫁人去了!
师爷似乎也发现了端倪,附在陆知州耳边嘀咕几句,陆知州开始仔细端详眼前人,问:“堂下何人?”
那女子屈膝跪下,回话说:“奴家洪三娘,对外自称洪大郎,之前一直女扮男装,为的是耕田、伐木、做买卖,只为养活寡母幼弟免其饥馁。现如今幼弟已成年,家业有规模,奴家便换回女儿身,给自己置办嫁妆出嫁。”
陆知州捻须点头:“你倒是令人敬重的女子。本官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洪三娘伏地不语,只听头顶传来声音:“你果真是因为史秀奎与潘巧云有私才要和离,你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见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洪三娘不徐不疾道:“和离,是因为他婚前追求潘巧云未果,怀恨在心,婚后还总想着挟私报复,污蔑对方的清誉。”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盛凌云没想到会有洪三娘这个变数,更没想到对方倒和潘家大小姐的证词对上了。
难道洪三娘是来帮她们的?
陆知州也有些诧异:“你果真不是因为他偷香窃玉才要和离?”
洪三娘笃定道:“不是!是我眼瞎,选了个品性不佳的丈夫。”
陆知州也不好被糊弄,追问说:“你怎么知道是史秀奎挟私报复?你又怎么知道他追求未果?”
“潘巧云本人说给我的!”洪三娘沉静道。
史秀奎终于忍不住从地上跳起来:“死婆娘,我懂了,你是在和潘巧云联合起来在对付我!”
公堂之上,岂容喧哗,不等知州发话,衙役们早上去按住他,用麻桃堵住他的嘴。
洪三娘冷眼旁观,回复说:“
成亲那天,奴家听挑夫们抱怨说我陪嫁的棺材特别重,起初还没放在心上。新婚当夜史秀奎酒醉不醒,我听见棺材里有动静,奴家素来胆大,便亲手掀开棺木,救出一位受伤的女人,认出她就是潘巧云。她身上带有信笺,有史秀奎给她的求欢信,奴家在史秀奎行囊里搜索,发现了他没有寄出来的信笺,通篇都在骂潘二小姐不长眼。后来帮潘巧云清理伤口时,她说是被自己的亲生——”
陆知州连忙制止:“打住,这就是另一桩案子了,我不问,你先不要说。”
略作沉思后,他道:“本官先提醒你一句,按照本朝律法,做丈夫的若不同意,仅是妻子想和离,行不通。”
洪三娘吃惊道:“大人,女子不能自己作主?”
见对方点头,她感慨道:“奴家以前纳粮缴税时,官府没说我不能自己作主啊?现在换了衣衫头面,大人就说我不能自己做主了?”
陆知州:“这个——”
他其实颇为敬佩眼前的女子,便又道:“即使你在堂下佐证,证明史秀奎确实犯法污人清白,那样虽能和离,连你也要入狱。”
盛凌云记得古人出于维护纲常伦理的缘故,律法上讲究“亲亲相隐”。
除非亲人犯了谋反的大罪,否则任何的举报或者佐证,都要受到牵连。
李清照为了和二婚的家暴丈夫离婚,也曾锒铛入狱,就是这个缘故。
她突然有种无限悲凉的感慨,觉得潘巧云和洪三娘,乃至潘家大小姐,代表着古代一整套婚嫁理论的彻底崩溃:
出身底层,努力赚钱、好嫁的女人,保不住她的财。
天生出身好又有钱的女人,遇人不淑后仍免不了被人拿捏,得不到自由。
而看上去嫁得很好、什么都有的女人,生几个儿子也挡不住丈夫纳妾。
除非她们熬年限,做上老祖母或者老佛爷,将自己隐身到父权里头,用同谋者的身份才能分一杯羹。
但那样一来,她们维护的仍旧是那套老把戏。
总之,只要婚姻由男人来制定规则,女人的待遇根本就是随机,跟她本人的资质、出身关系不大。
只见那洪三娘沉吟片刻,缓缓将耳环和发簪拿下,朗声道:“大人,小的现在想恢复洪大郎的身份,以他的身份接受您质问、帮人佐证、替妹妹要求和离,可以吗?”
这一番机警灵活的应对,不仅盛凌云觉得惊喜,连陆知州都展露了笑颜。
他先让师爷拿来去年交粮纳税的名录,证明确实有洪大郎。
又验证了洪三娘的手指印,证明了是她本人,便缓缓道:“那我现在就算你是洪大郎。”
大舅哥告妹夫,就没什么障碍了。
盛凌云松口气,和潘大小姐对望一眼:她们都明白了,“洪大郎”之所以愿帮潘巧云作伪证,即是为打抱不平,也是为了自救和离。
她们三个虽没有机会凑在一起,却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同样的路。
再说这时的城门附近,有一匹快马正在朝城中的知州衙门狂奔。
马上的人看打扮是个军士,他来到府衙门口,蓦地里把马一勒,顿时从上面摔了下来,嘴里直吐白沫。
头顶的帽子滚落一边,他也根本顾不得,起身挣扎着踉踉跄跄朝前走,还未进门槛,却又倒了下去。
守门的卫兵们猜测是前线送信的,连忙七手八脚把人抬进去,又是撬牙关,又是罐药,总算把人给弄醒了。
那人在炎炎夏日里长途奔驰,几百里路不带休息,真是玩命!
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更令人胆战心惊。
因为他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商州破城了,西夏人动真格了!”
副团练使觉得自己听错了,忙问:“不是番匪吗?”
那军士痛哭流涕:“不是,是西夏兵!”
“什么?”副团练使这才跳了起来:“守城的知州呢?”
“跑了,”
“带着家眷跑吗?”
“没有,他的小妾,还有他儿子的两个小妾都殉节了,他儿子也跑了,不知去向。”
身为知州而临阵脱逃,这个罪名已经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
也不知道哪个官儿说了句:“文人和武将就是不同。”
没人接口。
大宋手里有军权的将领,十之**都是书生,若文人弃城而逃称得上情有可原,大宋朝干脆就别打仗守土了。
副团练使又问:“阳雄呢?”
军士哭丧着脸道:“他,他被兵勇们扣了起来,因为大家都不肯听从指挥,只肯守在离城30里的地方。”
消息一桩比一桩令人震惊,副指挥使摊手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军士看了下他的脸色:“兵勇们说州里克扣军饷,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拿足钱,这次想要他们卖命打仗,必须先给钱!”
副团练使差点背过气:“妈的,这不是要造反吗?快把陆大人叫过来,还在前头审什么案子!”
陆知州听闻下属回报,丝毫不敢耽搁,立即朝后院就跑。
他太明白那些军士了,通常一顺风就浪,争着要抢功,一逆风就摆烂,不给钱就跑。
所谓的闹军饷不肯出战,十有**是真的。
可这时还不是找罪魁祸首的时候,他只能环视周遭:“谁来带兵再去?”
话一出口,他就将眼光投向副团练使。
副团练使迅速盘算:去打一场毫无准备的仗,胜算不大。说不定军士们会因为恼恨,先把他撕碎泄恨再说。
所以当陆知州开口询问后,他只能付诸沉默,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忸怩万状地站在那里。
前院原本在打官司的诸人,此刻也都听说了商州城破、知州逃跑、主将被哗变的士兵扣押的消息。
潘大小姐“腾”地站起身,两眼如火般鲜红,一副要找谁拚命的样子,原来她想起了家中的三个孩子。
她立即就想上马回商州。
盛凌云跑到门口拦住她,急道:“大小姐,你不能单枪匹马过去,真想去救孩子的话,你得让知州大人派兵护你。”
大小姐脱口问:“管他要多少兵合适?”
盛凌云这下也被难住了:兵荒马乱的时候,手下光有大头兵还不行,关键要有懂军事的将领。
她再机敏能干,也没打过仗,更没和西夏人对垒的经验。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曹突然开口:“我带过兵,也和西夏人打过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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