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冲进后院去找陆知州:“我能带兵回商州,那里的地势和关卡,我都熟!”
焦头烂额的陆知州此刻满脑子想得就是如何朝节度使回报,见到她来,一时之间也忘记了指责她乱闯行辕,只会问:“你一个人去?”
“商州的曹都头,原本被派来护送我,他行军打仗的经验很足,或许可以尝试说服哗变的士兵。”大小姐解释。
陆知州将这件事的因果利害关系迅速考虑了一下,认为不妨一试。
他还不忘借机讥讽副团练使:“有的人,让他去做职责内的事倒象求他似的,也不知道这种人究竟是没良心,还是畏葸无能。”
副团练使听出来对方的话中有刺,真是鲠喉难下。
无奈他还是对自己下不了弃性命如敝屣的重手,便仍然不置一词。
陆知州发现大小姐一直看着自己,这才明白她不是在等回话,而是在等自己问话。
他不暇细思,忙问:“你要多少兵?太多我可没有。”
大小姐喜道:“给一百骑就够了!”
陆知州决定给她一百骑,再加上一个他麾下的亲信。
如此一来,说服之事万一成了,也算他御下有功,可以略微弥补之前的过失。
否则将来说起,倒像是他畏惧难题,把女人打发到前线去挡事儿。
潘大小姐这边去点兵,盛凌云外头也和裴二做足了安排。
因为他地面上熟,盛凌云希望由他照看剩余的同伴。
裴二不解:“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就为帮潘家大姐,还有那三个孩子?”
盛凌云道:“我没上过战场,这次机会难得。”
他情知拗不过她,只好叮嘱:“记住我的话,沙场无情,该下手时就得下手。”
她有点不解:“你担心我心太软?”
他回她六个字:“你没上过战场!”
等陆知州想好对策,准备出门去找节度使时,这才发现出事了。
原来那位弃城的商州同僚竟来投奔自己了!
而消息传得又太快,很多百姓晓得隔壁的父母官把诺大城池丢下,还厚着脸皮来本州避难,便纷纷赶来对他唾骂。
府衙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渐渐有了鼓噪之势,只要陆知州敢袒护罪官,百姓们估计连大门都要拆掉。
陆知州一来也很憎恶那位同僚,二来又担心被困在院子里不能去见节度使,他想起折大将军的峻厉后顿觉心悸,便连连叹气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他的手下人见状,上前说:“要不先把人带出来,安置到潘公的祠堂里去?”
陆知州听了,忙对那位同僚解释:“大门口有百姓聚集,现在正愤愤不平,我担心他们一时忍不住做出鲁莽举动,不如请阁下先从一道僻静的便门出去,前往城中的潘氏祠堂躲避,如何?”
交代完这个,他才环视周遭问:“老潘头呢?”
下属回答:“潘家大小姐一进来,他就跑了。”
敢情他是不敢见女儿。
此刻的潘公,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祠堂。
他在祠堂正厅里,一边望着祖宗们的牌位,一边负手蹀躞,腰弯得特别厉害,仿佛不胜负荷似的。
突然间,就见门房小跑着过来道:“族长,外头有一队人马,说是您的亲家公前来投奔,还问咱家大小姐怎么不来侍奉公公?”
潘公原本就对亲家弃城潜逃的行径十分鄙视,想不到对方跑到自己地盘的求救,还敢厚着脸皮、摆架子!
他对门房道:“你跟他们说,潘家宗祠是个清净之地,不便容留逃兵溃将,让他们马上走!”
这句话可把门房害惨了。因为那位亲家公的护卫听完就翻脸,还拎起刀背便朝门房背上去砍。
门房当即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心中愤恨,虽瞧不起他们做逃兵,却也知道他们欺负老百姓还是颇有余力,于是并不敢声辩,只能哭丧着脸去找潘公诉苦,嘴边的鲜血都来不及擦。
潘公今天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气,听闻此事,更是暴跳如雷,决意想办法驱逐他们。
他转念一想,今夜本就不太平,不适合鸣锣聚集族人、大张旗鼓地去干。
左思右想,他便亲自出来迎接,做出诚惶诚恐地样子,对亲家公拱手道:“下人话没说清楚,挨了打那也是他活该,来来来,我亲自带你们去上房,先安歇下来再说。”
等到把这群瘟神哄好,他转身叫来仆从,阴沉着脸说:“我们潘家祠堂,容不得品行有污之人,我的女儿不行,逃兵不行,官老爷也不行!开始放火,烧死拉到,烧不死也得把人赶出来!”
“这,”仆从望着他有些扭曲癫狂的脸,小声道:“这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大不了我出钱再盖一所!”潘公恨很道。
仆从听了,只好用烛台动手放火。
然后主仆两个,便坐视烈焰飞腾,见那火焰犹如一条条橘色的大蛇,由后朝前,烧到三重门、二重门、正门。
重檐高耸的院子里很快就陷落在火海中。
木柱子、木窗户“哔哔剥剥”地爆响不停,画栋雕梁霎时化为灰烬,急得守祠堂的族人不断顿足大喊:“着火了,快来灭火!”
之前入住正房的官老爷们,根本顾不得行囊箱笼,连兵器都来不及拿,一个个赤脚光膀地从火里跑了出来,狼狈之极。
潘公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发出疯狂的笑声,彷佛看到世间最有趣的场景。
他既不愿意躲开,更顾不得烈焰炙人,乃是跪在地上、张开双臂,冲着熊熊大火喊道:“苍天啊,我只是想维护一片清净之地,我错了吗?”
大火起了没多久,族人们就开始鸣锣聚集,附近的救火护军也开始朝祠堂赶,大家冒险拆掉祠堂最东边的两间大屋子,大梁凌空而坠,重重砸在了地上,火势终于不再漫延。
幸好潘家祠堂本就是孤零零的一套宅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场火也影响不到别人家里。
乡邻们问起火的原因,即便有人略知一二,也并不敢说,只是道:“天干物燥,屋梁都是木柱,所以一点火星便会酿成大祸。”
再说大曹由潘家大小姐领路,很快就摸索到兵勇哗变的地方,沿途零星的难民都说只要穿过山谷,就能救出更多的难民,多数是跑不快的妇孺。
而此刻,那群兵勇守在山谷附近,大有“一夫当关、万勇莫开”的架势。
大小姐过去喊话道:“你们放着城中的西夏人不打,却羁押了自己的上峰,这叫哪门子为国征战?”
为首的军官笑道:“夫人,莫要给我们讲什么大道理,就算去当长工,地主老爷也不会让俺们饿着肚子干活,馒头起码管饱!现在让俺们卖命,却连口饱饭都不给吃,将近一年了,兄弟们不是命大,饿都饿死了。”
说完这个,他一把拎来个身材高大、膘肥体状的男人。
只见那人的盔甲都是崭新的,上面还沾着泥泞,脸上又有伤。
军官头目指着他说:“哪里像这个狗官阳雄,吃得白白胖胖的,除了骂人什么本事都没有,想让他活下来,给钱!想让我们调转枪头去打仗,加钱!”
听了这席话,盛凌云开始去摸袖子里的钱引,有点拿不定主意。
一个或者两个人,她还有把握对付。而这么一群人,稍微说错一句话,舆论就会朝意想不到的地方偏。
大曹看见她去摸钱,微微摇头,看来并不赞成。
盛凌云明白,欲成大事不仅要有队友,在关键时刻更要充分地信任他们,不懂的事最好不乱作主。
于是她又把手拿了出来。
而潘大小姐毕竟是武将家长大的,对战场上的变故耳熏目染较多。
她对盛凌云低声说:“这些人现在其实很害怕,他们脑子一热才夺了上司的权,回去怕被定为叛逆,冲锋怕被敌人歼灭,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落草为寇,正在进退两难之间。”
盛凌云恍然大悟:对啊,真想和朝廷对着干,那就早跑了,还留在这里等什么?
那么到了这个节骨眼,钱不钱的,根本不重要。
想到这里,她越发谦抑,和潘大小姐对视一眼,迅速达成默契,对大曹道:“一切都交给你来做主!”
大曹点点头,向对方提出要求:“可否让我先和阳雄说几句。”
对面的军官同意后,大曹带着兵器走近山谷,来到那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对面,用特别和蔼的语气说:“阳雄,你们知州和副团练使叫我来,他们后续还有大军,早就备好的,保准能把西夏人杀退。”
阳雄看他威风凛凛,态度沉静,一看就是很有经验的武将,便嗫嚅着说:“上将,我竟不知知州还有这些部署。”
“现在你知道了。”大曹盯着他的眼睛:“将士只要齐心协力,敌人必被荡平,莫要担心。”
话锋一转,他又用很恳切的声音说:“但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阳雄疑虑地问。
话音刚落,大曹已然拔刀横扫——众人来不及惊呼,阳雄的人头已稳稳落至大曹左手中。
只见他拎着头发,任由人头的脖颈处不断洒落浓稠鲜血,地上斑斑点点的全是血。
而阳雄大概过于惊愕,仍然保持着瞪眼张口的表情。
兵勇们都默不作声,大气也不敢出。
大曹缓步走到军官跟前,举起手里的脑袋,冷冷道:“看到没?”
军官以为他想恐吓自己,欲拔刀自卫,奈何一双手竟颤抖不停。
只听大曹朗声道:“
就是因为这人贪墨军饷,才导致军心浮动,和你们并没有丝毫关系!
来之前,知州大人便授权于我,让我给各位兄弟们出气报仇,大人也体谅你们的难处,接下来只要听从号令,随我一同前往商州抗敌,这些事儿不仅一笔勾销,还要补发粮饷,增发奖赏!”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回望身后,指着知州的亲信和潘大小姐说:“诸位,商州知州的家眷,还有陆知州的心腹都在这里,他们能一起做见证,证明你们奋勇杀敌!”
兵勇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军官见状把手一挥,喊道:“听上将的,我们先把西夏人赶走!”
看着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士兵,盛凌云恍惚如同做梦。
特别是大曹平日里那张寡言少语、沉默厚道的脸,此刻好像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面孔。
其实阳雄此人,她鄙视有之、愤恨也有,可最多是想给他点教训,帮潘巧云脱身即可。
她从来没想过要杀他,一丝一毫的杀意也没有!
此时此刻,她终于咀嚼出裴二的那句“你没上过战场”是什么意思。
而且,她对此还咂摸出别的体会,那就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女人无论对自己还是旁人,道德束缚都很多,彷佛只有做了完美受害人,才有资格奋起一击,否则就算不上道德楷模、正义先锋。
而男人,“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才是他们的行事策略。
无毒不丈夫,不是随便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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