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誩死后十年,大周的朝堂上多了一条疯犬,四处攀咬。以前的闻宴像一条处心积虑的毒蛇,潜伏在暗中,只等着给对手致命一击。那现在的闻宴宛如巫祝一般,提前宣判仇敌命运,再欣赏他们困兽犹斗,垂死挣扎的姿态,一点一点地折磨直至让他们觉得死亡才是解脱。
培养自己的绝对势力是险象环生的,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但闻宴熬过来了,那些害死许誩的罪魁祸首一个也别想跑。
还在位的文帝懦弱无能,骄奢淫逸,任用奸臣,面对边境强敌选择偏居一隅,消极抵抗。
那就换一个皇帝好了。
闻宴扶持文帝十岁的太子上位,当上了丞相,实则是摄政王。掌权以后,闻宴第一步便是大刀阔斧的改革,目的只有一个富国强兵。
无论是军事还是朝廷内务,他广纳贤才,特别优秀的女子甚至也可以入朝为官或入伍参军,大周朝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又经过十年的养精蓄锐,大周的战力和国力都达到了鼎盛,闻宴直接到了前线和军士共同作战,不仅收复了被掠夺的城池,还使大周的领土无限北延。
小皇帝羽翼渐丰,闻宴知道没有人愿意低人一头,甚至他还出身于皇家,九五之尊的观念就流淌在他血液里。
战局平息,整个大周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闻宴主动请辞,解组归田。这一决定一时在朝内外掀起惊涛巨浪,尤其是闻家。
闻宴父亲骂他不仁不义,他一走就是弃宗族于不顾,尤其是他兄长的孩子们还等着靠闻宴的关系入仕和提拔。
好一个不仁不义!
他帮助许誩逃婚被发觉,也被痛骂不仁不义。父亲让他罚跪在祠堂里,用鞭子抽打数十下,让他好好反省。闻宴在祠堂跪了一夜之后便病了,高烧不断。
等他终于从床上清醒就得之许誩被抓回来的消息。隔壁武安侯府,张灯结彩,敲锣打鼓,新娘子被麻醉了,绑着上了花轿。
闻宴爬起来想送她最后一程,她不该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他唤来数十个武林高手,想把她救出来就好,至于他的结局如何,他早就不在乎了。
闻宴拖着病弱的身子还没踏出房门就被父母拦下。
“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这许誩有什么好的,值得让你舍弃自己前程,抛下整个家族去帮她?”
许誩有什么好的?
这么多年来,闻家最好的素来都留给兄长,他不能去选择最好的,但峰回路转,这世间最好的人却选中了他。别人都视许誩为异类,离群索居的离经叛道之人。只有他知道她的天赋,她对自由的追寻,她勇于斗争,生而平等的思想,她英勇奋战是为了世间更长久的和平与安宁。她与这个朝代格格不入。而与众不同,必遭嫉恨。
闻家供养给闻宴的一切都明码标价,只等着有一天他能源源不断地给整个宗族输送养分。从小到大,家族传承这座大山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在这个庞大的巨兽身体里没感受到过一天的爱意,而他知道他们已经在等着未来用他的血液让这庞然大物运转起来。
而只有在许誩面前他才是他自己,而不是闻家二公子。卑劣与阴暗有时会像虱子一样爬遍他的全身,啮咬他的血肉,蚕食他的内心。许誩的每一次出现就像光明降临,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驱赶。她能看清他的扭曲与病态,却还是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玩弄人心的政客会拜倒在赤子之心脚下,利益至上的信徒有时也会为真情让步。
这是闻宴第一次挑战父权,他无视父亲的命令,爬也要爬去见许誩最后一面。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闻父让十几个家丁把闻宴绑起来关进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
在闻宴六岁的时候,马匪劫持了闻宴和他哥哥去庙里烧香的马车。
家里和往常一样以兄长身体不好为由先赎出了哥哥,闻宴一个人蒙着眼睛被关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和老鼠爬虫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早已没有了时间观念,只知道头上有食物掉下来便又是过了一天,水是臭的,饭是馊的,他为了活着只能拼命咽下去,以至于被救出后彻底换上了厌食症。
他的家人在确保兄长没事后,并不急着救闻宴。他们想以闻宴为诱饵,把给马匪的赎金全都拿回来,那可是真金白银。
马匪知道自己被蒙骗后,用灼热的烙铁烫在闻宴的后颈处,他当场疼得晕了过去,匪徒们逃得匆忙把他扔在野狼出没的山林里带着金银珠宝跑了。
闻家最后找到了闻宴,第一时间不是关心他的伤势,而是可惜流失了大把金钱。但也有收获的地方,他们发现以往不服管教的二儿子,只要把他关进小黑屋里,第二天出来就会变得格外温顺。
这孩子虽然在才华上比不上他哥惊艳绝伦,但在同龄人中也算人中龙凤,再加上柔顺好掌握,闻家决定培养他入仕。
闻父以为这次把他关进小黑屋,等他出来以后便能清醒。
但他错得离谱。
闻宴已经不怕黑了,因为早有人与星月同辉,陪伴了他无数个黑暗的夜晚,曾经牢牢系在他眼睛上的黑布条已被少女揭下。
他不愿意示人的后颈丑陋的伤疤也能坦然地暴露在少女的眼下,因为她会骄傲地告诉他这是勇敢者的凭证,还会把她的伤痕印记展示给他,皮肤上结痂的一条条伤疤像是月光下缓缓流淌的溪水。
可是她死了。
他从黑屋出来就得知她的死讯。
半夜,闻宴翻过两府之间的围墙,像无数次许誩做过的那样。
许誩曾经的房间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属于她的痕迹。他出了门,看到远处似乎有人烧火,他顿感不妙,疾跑过去。
正是家丁在焚烧许誩的遗物,那人正抱着一把上好的弓弩不知如何下手。这东西挺值钱的,他想偷偷卖出去便没急着烧了了事。
闻宴最后买下了那把弓,和着许誩这些年寄来的信和物件一起锁在宝箱里。
声名显赫,权势滔天的闻丞相在获胜的大军班师回朝之际隐退了,这次没有人需要和亲,在战场上每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都获得了嘉奖,大周朝历史上也迎来了第一位女将军。
闻宴带着珍藏的箱子沿着许誩信件上的地点一处一处地游历,他把自己活成了曾经的她。最后他隐居在南诏城,许誩说有许多桃花的地方。
他找到了莫三娘的坟墓,替许誩给她师傅上了柱香。然后把云影师傅的遗体埋在三娘的隔壁,在许誩死后,他主动找到闻宴面前说要给她报仇。
三娘生前最放心不了的就是她了。
最后一场与沙棘族的战役中,云影师傅似乎是受到了天命的召唤,在这场遇神杀神,直取对方首领的首级。群龙无首,沙棘族溃不成兵,不得不臣服于大周朝管辖。而云影师傅失血过多,也死在了这场战役。
他把云影师傅的墓打扫干净,后续会有人偶然发现来祭拜这位大周开疆扩土的大功臣,给他开宗立祠。随后,他们就会发现莫三娘的墓碑,但记住的只会是云影之妻这四个字。
没有人知道这位女子在江湖上如何传奇,没有人知道她那出神入化的射箭技艺和高超的武学本领,没有人知道如果她是一名男子人生又该怎样。
许誩曾告诉他,三娘是因为不想嫁给家里安排的对象,一辈子捆在宅院中逃出来的,但她在死前却又困扰于这辈子没好好爱过。
她承认人总会被吸引去爱,不得不爱,但又好像一辈子被这些情情爱爱捆绑住了。
她大胆地猜想,或许是三娘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女子必须嫁人,没有人告诉她们未来除了嫁人还能做什么。
身边的所有女子前半生都在为嫁人做准备,而三娘已经潜移默化地被父母规训,被群体规训,所以死前才会感到遗憾。
许誩说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像亲生母亲,像三娘,像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一辈子为了爱情而活,尤其是她在三娘死后还这么依赖闻宴。她想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闻宴知道他的改革会留在史书里,传诵于世,而他只不过在实现她的理想。明明她的天赋和才能可以支撑她在边疆如战神一般守卫一方民众,但她仍然逃脱不了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不应该被遗忘。
在他四处游历的日子里,他收养了四个孩子,他或她有的勇敢,有的仁善,有的坚韧,有的真挚。血统是一代代地传袭下来,而美德是历经人生后的自主选择。
他会和她们讲述有关许誩的一切,用经久不坏的纸张为许誩著书,他告诉他们把她的事迹和箱子里许誩的遗物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他要让后世都知道许誩的名字和她虽然短暂但足够灿烂的一生。
闻宴在南诏城生活了八年,这八年里他建书局,立学堂,给百姓修路,挖水渠,每月还会在城南布粥。久而久之,这里的百姓养成有困难找闻宴,而不是寻求官府的习惯,人人都对闻大善人歌功颂德,仰之弥高。
有人劝闻宴树大招风,不要功高盖主,过好自己的隐居生活就好。
闻宴偏不,甚至直接捐赠了一座寺庙。大周朝的佛寺大多由官方建造,供奉的也是皇室祖先。闻宴给战乱牺牲的每一个英灵都列了牌位,他的日常便是去为许誩诵经。
到了第九年,南诏城迎来了百年难遇的干旱,此时的朝廷财政吃紧,赈灾粮得很久才会运来。闻宴把自己部分的私产变卖缓了南诏城的燃眉之急,在朝廷的赈灾粮到来之前安抚了受灾的流民。
一年后,小皇帝私服微访南诏城,他十分感谢闻宴在南诏城所做的一切善事,赏给他黄金万两和一杯毒酒。
闻宴如愿饮下毒酒,至此,闭环。
在他的复仇计划里,他是许誩之死最后一个应该被审判之人。
闻宴被收养的孩子葬在桃花树下,几天前还盛开的桃花,几日后就离开枝头,重归泥土。
又是一年桃花开。
风传花信,雨濯清尘。
一位盲人高僧路过这块无名墓地,他驻足许久,悠悠开口:
“慈悲喜舍为我愿,普愿众生获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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