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样式古朴的船在楚江上向西南驶去,看着不算宽敞大气,但胜在精巧细致,且行船平稳,航速颇快。
天色晴朗,水光山色怡人,转眼间离开仁州城十几里,四周房舍渐稀。两岸风景秀丽,往来有不少画舫游历,楚江上游船如梭。
黄雪儿久居深宅,一朝解脱,连原本惫懒无力的身体都被这春光荡涤得活泼起来。她气色尚佳,倚在舱壁上,撩开窗纱贪婪地欣赏着外面的风景。
与她相对的,陶兮和严令尘两个却恹恹的。
这两人都身手出众,身体素质远比她这个才几天还在卧床的病人强得多了,现在却比她还显得有气无力。
陶兮精神萎靡,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只是不知为何神色紧张严肃。一旁的严令尘比她还要糟糕,脸上没什么血色,眉头微蹙,身上还有淡淡的药味儿。
黄雪儿突然想起之前陶兮三言两语提起的事,贺晃设计欺骗了严令尘,还设伏要刺杀他。
作为曾经与贺晃谈婚论嫁亲密无间的人,她还是愧疚心犯了,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严先生......”
她这想法起得突然,一番话无头无脑,可是严令尘却敏锐地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朝她和煦一笑:“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你不需要道歉。遇人不淑,遭人背叛,你是受害者。你说对吧,陶兮?”
陶兮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微微点了点头,懒洋洋的好像没了骨头。
她脑袋涨得厉害,昨夜本就没怎么睡,此时又是头晕恶心。她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只能闭着眼强压下那股反胃的感觉。
没想到黄雪儿倒是很关心她,支起身子要把自己那张柔软的榻让给陶兮:“要不,你躺着休息会儿,我看你很难受的样子,没睡好吧?”
“......谢谢你,我坐着就行了。”
一双手突然横在陶兮面前,捏着一颗蜜枣,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
陶兮抬眼,严令尘侧过脸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温润不减,只是陶兮却莫名品出了一丝狡黠。
“学妹应该是低血糖,对吧?吃点甜的,能好些。”
陶兮没言语,默默接过放在嘴里。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学长邀请划船,结果因为晕船,在人家精心营造的浪漫气氛里吐得狼狈不堪。因为那位学长在学校里小有名气,还有好些个同学不时拿出来调笑。
难不成严令尘也知道这个?
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严令尘温文尔雅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古怪,陶兮自个儿思忖了半晌,自己个儿恼羞成怒起来,裹着毯子闭上眼睛装死不再搭理他了。
“?”
黄雪儿心细如发,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但以她和这两人的关系,谈不上朋友熟人,说不了多少话。
只好默默靠了回去,继续转头欣赏风景,享受这难得的自在悠闲。
船夫是个寡言少语的,不甚开口,只在吃饭或者问话时偶尔说两句,别的时候都在埋头行船。
陶兮三人各自心里有着心事,旁边又有个陌生人,一路上倒也安安静静,看往来船只、沿途见闻偶尔聊了几句,打发打发时间。
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了两天。因为逆着河流行进,比陶兮来的时候要慢上许多,此时也大概只走了一半的路程。
转眼到了第三天傍晚,行至烟洲地界,与陶兮来时所住的和州紧挨着的边缘。到了一处浅滩,附近人烟稀少,两岸芦苇茂密丛生,四周凄清无人,除了他们没别的船往来。
船夫担心夜晚行舟遭遇险滩,也因一整天劳累筋疲力竭,问几人是否可以束缆泊船,等到天亮再休息。
严令尘同意了,他便上了一处浅岸将船停靠,天色渐昏,大家在岸上散了散心,舒展心肠,随便搭了个篝火热些吃食,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几人纷纷入睡。陶兮本就睡眠浅薄,又极难入睡,正看着头顶的舱板发呆,忽然听到一阵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由远至近而来。
她猛地坐起来,从船舱卧榻下面取出自己的短刀,这动静也惊醒了严令尘,他从衣服里抽出一柄短刀,和陶兮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望着那声音的方向。
船夫宿在舱外,迷迷糊糊间被越来越近的拍水声吵醒。
刚一睁开眼,就感到船上一沉,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跳上了船头。手里的一把砍刀在夜色下闪着寒光,指着他说:“青苇荡大爷在此,船舱里的人,不想死就快滚出来!”
船夫吓得手脚瘫软,跪在地上头捣蒜般的求饶,旁边还停着一艘小船,上面有两三个人,手上都拿着刀具,对着船舱高声叫骂。
船舱毕竟狭窄,无处施展,陶兮和严令尘对视一眼,又将被吵醒过来惊慌失措的黄雪儿安抚好,将短刀藏进袖子里,慢吞吞地出了船舱。
见出来一对容貌十分俊俏的男女,水匪们先是一愣,然后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那个跳上他们船头的大汉眼里凶光毕露,把陶兮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露出一口黄牙:“乖乖,许久不开张,这是
老天爷赏脸,下了个金蛋啊!——兄弟们,这可比千艳楼里的花魁还好看十倍,这下赚大啦!”
魁梧大汉啧舌,一双眼睛馋得要命。他伸出大手就要拉扯陶兮,没料到一旁的那个俊俏郎君岿然不动,丝毫没有要袒护的意思,嘴角还噙着似有似无的笑。
看这女子样貌,白皙明艳,楚楚可怜的,虽然衣着朴素,也难掩其动人姿色。这必是那大家门户里养着的女眷,与那郎君倒是天造地设十分相配。
这些水匪常年居无定所,为了一点脏财,杀人越货,沉尸活埋的事没少干。劫到女子便是百般凌辱蹂躏,再卖到那花街柳巷赚个痛快。
见到过为保护自家妻女,不惜以命抵抗的男子,然而他们长久的劫掠抢杀生涯下来已丧失了人性,岂不知有多少护卫家人的男人死在他们刀下。
就算遇到那懦弱胆怯之人,也是会求饶挣扎两下,再献上金银细软以求活命。
而像严令尘这样丝毫不为所动,还一副作壁上观的男人,他们也是头一遭遇见。众人都愣住了,连船夫都诧异地张大了嘴巴,看向严令尘的眼神也多了些......鄙夷。
陶兮整个人就像个被吓得手脚无力的娇弱女子,被那魁梧男子拉到身边,依旧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大汉脸色古怪地瞥了严令尘几眼,又粗着嗓子问:“既乖乖献出你的女人,还算你晓事!看你穿得绫罗绸缎的,必有不少财物。都交出来,爷爷保你不死,若是敢私藏一个子儿,爷爷砍了你的脑袋喂鱼!”
严令尘面色不改,往船舱里做了个“请”的手势:“都在里面,请。”
“......”
一般人见到这阵仗,早吓得面如土色两股作战了。但眼前的这个“小白脸”似乎过于平静,魁梧汉子心里顿时起疑,拿不准主意。
正犹疑间,身后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惨叫声。
他猛地回头,发现刚才那个还看似弱柳扶风的美娇娘,不知是被邪魔上身,还是吃了几十斤大力丸,整个人变得凌厉凶狠。
她手上使着一把锋利尖细的匕首,踩着船头跳到对面船上便刺了过去。
她的攻势着实狠厉,动作极其灵巧迅捷,出手都是人的要害。便宜兄弟格挡不及,各个眼睛都被刺瞎,美娇娘飞起一脚,将三个人都狠狠踢下了水。
这一幕几乎石火电光,她转过身来,手上反握着那柄闪着幽蓝光芒的刀,清雅娴静的脸溅了血,染上了几分艳丽,恶狠狠盯着他。
魁梧大汉目眦欲裂,愕然看着在水里惨叫扑腾的兄弟,感到脖子一凉。急转过头,那个温润俊秀的小郎君,将一柄利刃抵在自己喉咙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好看吗?”
不知是在说那利落的身手好看,还是说人好看。
那汉子无心猜测,心里叫苦不迭,耳边还回荡着兄弟们的惨叫哀嚎声,扑打水浪的声音,在这冷僻的荒野犹为刺耳。
他手腕一松,“铛”的一声砍刀掉在船上,双腿发软跪了下来:“......小的有眼无珠,吃了屎,对两位贵人无礼,还请高抬贵手!世道不平,小的家里有老有小,因为新政,被老爷们吞了土地,种不了地......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干这事!”
陶兮跳了回来,走到他面前,用那柄还沾血的刀指着他的鼻子:“杀过多少人,自己记得吗?”
“没、没杀过多少......”他胡乱搪塞着,却见那刀又近了几分,停在他眼珠前,吓得动也不敢动。
陶兮做了个手势示意严令尘收刀,怒极反笑:“哦,是吗?我才刚看过了,你的船上有不少干掉的血迹,一定杀了很多人吧?你是他们的头,难不成你想说,这些事与你无关?”
“我......我是杀过,都是不得已,您好心放过我,我一定改过自新,我以全家的性命起誓......”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片汤话,正要开口,被陶兮不耐烦地打断了:“你是觉得我很好骗,还是觉得我的刀不够快啊?”
陶兮一双美眸里冰冷阴鸷,似乎觉得看他一眼也是脏了眼睛,撇开头去。一旁的严令尘神色泰然自若,叉着手漠然而立。
那汉子见陶兮撇过头,一旁的严令尘也似乎是漫不关心,心中又起了歹意,不过就是个有点身手的江湖女子,总有破绽。他斜了斜眼睛,看了下手边刚扔下的砍刀,骤然伸手要去拿——
严令尘看在眼里,一抬脚精准踢到他腹间最柔软的部位,魁梧汉子吃痛,被踢得往后一仰。
陶兮早闪身上来,还是那干净利落的一刀。汉子捂着眼睛大叫,指缝间渗出血来,又被陶兮狠狠捅到腹间,一脚踹下水。
看着水里扑腾的贼首,陶兮咬牙切齿,一张脸气得铁青,见严令尘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抢先开口道:“我可没刺到要害,至于他会不会淹死,那就不干我事了。”
“不是。”严令尘温文尔雅地抿嘴一笑,“我是想说,不愧是组内格斗考核第一名,厉害。”
“......你不责备我出手狠辣吗?”
“有吗?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没什么狠辣的。他们这种人,手上沾了太多血了,留着他们,还会有多少无辜人死在他们刀下?规定的事你就当看个笑话,都到这地方了,必要时刻还是得出手的。”
“哦,原来不必死守规定啊......”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看着水里有的匪徒挣扎着往岸上游,各个都捂着眼睛痛苦万分,有的人则没了动静。
贼首还在水里扑腾,声音凄惨,但慢慢的胳臂脱了力,声音也逐渐被淹没。
严令尘喃喃道:“我听这里的人说过,水匪遇到船只,见人就是抢掠砍杀,或是按到水中淹死。淹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不仅要在剧烈的窒息中被水呛死,还承受着极大的绝望和恐惧,那些人被他们害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他们杀了这么多人,也该让他们感同身受一下了。”
“应得的。”
陶兮简短地评价了一句,像是给这出闹剧题上结语。
水面逐渐平静下来,只留下那些苟活的水匪,都被陶兮刺瞎了眼睛,今后便是残废。
两个人收回目光,这才发现船头上的船夫还呆愣跌坐在那里,眼里是极度的愕然惊惧,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见陶兮二人看向他,险些尿了出来,趴跪在船上哭求道:
“二位仙君,二位大人!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来历,多谢出手,小人这才捞回一条命......小人只是个赶船的,绝没做过什么害人勾当,还请二位......”
陶兮掏出一叠帕子,擦拭着刀上的血,朝他清浅一笑:“大叔,你慌什么?我们又不是瞎子,看得出来谁是坏人,你别怕。——这里太吵了,你把船划着,咱们再往前面走走吧。”
见二人都攀谈起来,不再搭理他,船夫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略一思忖,凭借这两位的身手,想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这两日不都相安无事吗?想来定是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路遇不平,行侠仗义罢了。
船夫这才松了口气,栽楞愣坐起来,擦着脸上的汗,心里也巴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跳到岸上,扯掉了绳子,摇动船桨驶离这里,将后面那些鬼哭狼嚎抛在身后。
夜色已浓,天上的月亮映在水中,又被船桨打破,碎成一片片的银屑,洒在乌黑的水面上甚是好看。
陶兮和严令尘并排坐着,经过刚才这一通睡意全无,安静地欣赏着。
舱内的黄雪儿乖乖听着陶兮的指示,窝在里面动也不敢动,借着窗帘缝隙将外面的动静看了个一清二楚,见事态平息下来,慢慢钻出船舱来和陶兮二人说话。
“陶兮,你没受伤吧?”
陶兮淡淡笑着:“毫发无伤。”
想想也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黄雪儿笑了笑:“你真厉害,你这样的身手,我还只在电影里看过呢?”
“夸张了,其实现实有不少呢,只是你平时遇不到而已。”
“你这样的,一定练了很久吧?”
陶兮顿了顿良久,才缓缓开口:“是很久,我记得我小时候,刚会站稳,我爸就教过我一些最最基础的技巧。长大后又去练了些,还参加了比赛,不过现在这样,是经过系统训练的。”
她说得笼统,语意不连贯,刻意模糊了很多。
黄雪儿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找了个借口说要休息,就钻回船舱里了。
说者无心听者倒是觉得有趣,那船夫划着船,满心疑虑,只觉得这三人刚才对话用词古怪,有些自己没听过的东西。正心猿意马地嘀咕着,一抬眼与严令尘意味深长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怎么了大叔?是想听出我们何方人士,师承何处吗?”
他语气淡漠但眼神却透露着危险,船夫大惊失色,急得差点咬了舌头,忙分辨说自己不敢,至此不敢多听一句,把自己当成聋哑,只埋头划着船。
小船往前行驶了两刻钟左右的时间,到一处开阔河岸,两边远远的能看见隐匿在黑夜里的房屋,这才在停泊靠岸,扎桩束揽,几个人安静地度过了后半夜。
点击弹出菜单